天还没亮透,林茉在ICU缓冲间醒了过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恍惚听见护士最后对她说:“手术挺顺利的,去睡一会儿吧。”
于是她把额头抵在膝盖上,顷刻就陷进了睡眠。
醒来时,身上多了条深蓝色毛毯,边上印着“胸心外科”的字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碘伏味,冰凉里带着铁锈似的涩。
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4:27——这个时间,通常是周屿白查房的时候。
门“咔哒”一声轻响。
周屿白走出来,刷手服外面披着白大褂,领口溅着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像不小心沾上的颜料。他摘下口罩,第一句话不是“手术成功”,而是:
“林茉,你得先去签一份输血知情同意书。”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桌面。
林茉指尖一下子凉了。
——原来“顺利”,不过是另一段艰难的开始。
谈话室里没有窗,顶灯白得晃眼。
周屿白把一张A4纸推到她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术语:“急性肾衰、高钾血症、代谢性酸中毒、备血4U……”
林茉的目光却落在最后那行小字:
【术中出血600ml,术后仍可能活动性出血,二次开腹不排除。】
一支钢笔横在纸上,像一柄安静的手术刀。
周屿白的手背无意间贴到她的,冰得让人心惊。
“你可以拒绝输血,但风险会更高。”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读一串寻常数据。
林茉捏着笔,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笔尖落在签名栏,墨水晕开一小团——她写下的不是林茉而是“救她”
写完之后才意识到写错了,慌忙在旁边补签。
周屿白看着那团晕开的墨迹,忽然伸手,用拇指替她轻轻擦了一下。
墨迹沾在他指腹上,像一粒小小的痂。
“别怕。”
他说。
可林茉却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最边上,而他递过来的,不过是一根细细的藤蔓。
母亲被推出ICU的那一刻,林茉第一次觉得,阳光也是有重量的。
走廊尽头的窗没拉帘,雪光反射进来,刺得她眼睛发酸。
周屿白走在推床左边,一手扶着输液架,像撑着一面随时会倒的旗。
护士正在调氧气流量,他低声报数:“3L/min。”
林茉跟在后面,脚步发软,像踩在云里。
到了病房门口,护士拦下她:
“术后第七天是感染高危险期,家属每天只能进三次,每次半小时。”
林茉点点头,却听见周屿白在一旁开口:
“她守了七天,破例一次吧。”
护士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她进去。
林茉抬眼看他,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糊住了。
周屿白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仿佛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母亲脸色蜡黄,嘴唇灰白,呼吸机面罩下的白气时有时无。
林茉蹲在床边,握住那只扎满留置针的手。
掌心冰凉,甚至比冰袋还要冷。
她俯身,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手术做完了,我们成功了。”
声音抖得几乎不成句。
母亲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能睁开。
监护仪上,心率102,血压92/58。
林茉把额头抵在母亲手背上,眼泪顺着输液管滑下去。
她没注意到,周屿白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他的目光落在她后颈——那里有一小块被呼吸机管路压出的红痕,像雪地里落下的一瓣山茶。
周屿白在医生办公室敲病程记录,屏幕泛着蓝盈盈的光。
林茉敲门,声音轻得像猫叫。
“进。”
她站在桌前,双手背在身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学生。
“我想……问问后续的费用。”
周屿白把屏幕转向她:
“术后抗排异、抗感染、透析通路,预计还要八到十万。”
林茉脸色一下子白了。
她口袋里只有一张银行卡,余额三千四不到。
周屿白合上电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
“医院有贫困救助基金,我可以帮你申请。”
林茉咬着嘴唇:“要多久?”
“最快两周,最慢……”
他没说完,但她明白了。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周屿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愿不愿意做临床试验志愿者?”
林茉猛地抬起头。
“不是试新药,是一个改良透析管路的观察项目,补贴五千。”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负责随访。”
林茉指甲掐进掌心,半晌,点了点头。
周屿白把表格推过来,钢笔横在上方。
她签下名字的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地一声——
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越过了某条线。
午后的阳光淡淡的,楼梯间空荡荡的。
林茉坐在转角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突然觉得太累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屿白蹲在她面前,递来一瓶冰可乐。
“补点糖。”
林茉没接,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周屿白把可乐放在她脚边,自己在下一级台阶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瓶凝着水珠的可乐。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林茉的声音闷在胳膊里。
周屿白没回答,只是仰头喝了一口自己的冰美式。那么苦的东西,他喝得像白水。
“林茉,”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家属”,也不是“林小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茉抬起头,泪痕在光下像两条细细的裂缝。
周屿白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那张临床试验表,折成小块,塞进她手里。
“拿好,别掉了。”
他的指尖碰到她掌心的创可贴——那是三天前,他在贩卖机前帮她贴的。
创可贴边缘已经卷了起来,像一片快要掉落的枯叶。
母亲第一次做透析,血流量200ml/min。
林茉隔着玻璃看血液在管路里循环,红得刺眼。
周屿白站在她左边,手插在兜里,声音很轻:
“今天先用临时管,下周做瘘。”
林茉点点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
“怕血?”
“怕不够。”
周屿白侧过头看她,忽然伸手,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
他掌心有薄薄的茧,温度比透析液还低。
林茉没有挣开。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一同望向玻璃后面的母亲——
血液在管路里流动,像一条暗红色的河。
那一刻,他们仿佛并肩站在河的对岸,
身后是积雪,前方是春,
而春天,还远未到来。
暮色降临,雪又下了起来。
周屿白在天台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雪中忽明忽暗。
林茉推门走进来,手里拎着两盒从医院食堂买的饺子。
“还热着。”她递给他一盒。
周屿白接过,没说话,只是用膝盖顶开门,让风吹进来。
远处的霓虹闪烁,像碎了的星星。
林茉咬了一口饺子,韭菜味冲得她眼眶发酸。
“周医生,”她第一次用有点玩笑的口气问,“你是不是对每个病人家属都这么温柔?”
周屿白吐出一口烟,烟雾被风吹散。
“不是。”他说。
林茉心跳漏了一拍。
“那我是第几个?”
周屿白把烟摁灭在雪里,转头看她。
“第一个。”
雪静静落在两人之间,像一场无声的告白。
周屿白写完最后一行病程,抬头发现林茉趴在桌对面睡着了。
她睫毛上还沾着雪水,鼻尖冻得发红。
他起身,从柜子里拿了条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毯子滑下去一点,露出她后颈那块红痕。
周屿白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替她掖好毯角。
他关掉台灯,只留一盏小夜灯。
灯光下,林茉呼吸均匀,像只在雪地里安睡的小动物。
周屿白站在床边,低声说:
“晚安,林茉。”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病房熄了灯,走廊只剩应急灯亮着。
林茉轻手轻脚走进去,蹲在母亲床边。
母亲呼吸平稳,脸色比早上好些了。
林茉握住她的手,小声说:
“妈,第七天,我们熬过来了。”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落在她手背的创可贴上。
创可贴边缘已经翘起,露出底下那道细细的伤痕。
像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漫长,但终于亮起了第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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