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河发源于北方高山,积年冰雪水融化,一汩汩蜿蜒而下汇聚成河,沿途州县皆赖以生息。
时序轮转,四季更迭,元河默无声息地流动了多少年,申州水龙王的传说便流传了多少年,前朝志异载:“水龙王本天仙,欲浴,在人造河曰元,遂用其神佑元河无咎。”是以行路之人只要远远望见龙王庙,便知是到申州地界上了。
宁县县令姓叶,进京面圣后便跟着刘玉绮一路回乡,念着长公主阴晴不定的脾气,平日里也不多叨扰,眼见是要到了家门口了,这厢话也多了起来。
“殿下有所不知,不怪乡人传些鬼神之说,这溺死的女子,皆着婚嫁衣裙,尸/身发现之时,离龙王庙绝不会超过二里地,莫说百姓了,就是下官我,这……这心里也发怵啊!”
刘玉绮阖目不答,对话全靠灵华进行。
“从古至今,都没有听说过申州水龙王是恶神的说法,怎么眼下出了事,便笃定是什么龙王选妃呢?”
叶县令掏出手帕揩了揩汗,灰白胡子随着咂嘴的动作上下抖动,语气满是无奈:“姑娘所言也不无道理,乡里人见识浅薄,还万望长公主殿下,安抚民心呐。”
马车挂着车帘,只听得刘玉绮的声音不大真切地传出来:“本宫之职只在监修堤堰,这些怪奇说法也犯得着拿到台面上说?叶县令同其他二位县令,还是莫要将此类传闻放在心上的好。”
长公主已发了话,叶县令也不便不知好歹地多提,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车尾跟着的两位公子,兀自叹气。
林青自留在刘玉绮左右,接收到的大都是这种略带些促狭的眼神,现下依旧不大习惯,耳垂又有些微微发烫,她不自在地做了个深呼吸,转而把目标放在了秦颂玉身上。
“秦公子,你跟着长公主多久了啊?”
秦颂玉答得坦然:“自七年前殿下卧病,一直是我侍奉在侧。”
“难怪都说秦公子最得盛宠啊……”
秦颂玉被噎了一下,以此身份居留在刘玉绮身侧,非议向来是只多不少,可二人间并无勾连,林青一个医者不会看不出,竟还堂而皇之取笑,倒还真是自来熟。
“我瞧秦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既如此为何甘受世人耻笑,不去谋取功名呢?”
话题转得太过突然,秦颂玉看林青的眼神不由微变,冰凉的锋芒过于显露,林青下意识怔了一下,忙又补充道:“是我唐突,秦公子不必理会。”
“韩信能受□□辱,勾践亦能忍受经久为奴之苦,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草木亦有趋利避害之习性,若林姑娘认为在下为橘,自然会明白,秦某为何甘居似乎并不适宜生长的淮北之地。”
秦颂玉语气有些生硬,最终还是和缓下来。
“不知者不罪,秦某如此,公主所处境地只会更为艰难,殿下只留姑娘看护贵体,其余之事,姑娘还是少掺杂的好,为免惹祸上身。”
林青初下山,哪里懂多少人情世故,不免叫这话唬住些许,暗道这差事真不是叫人做的。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宁县,润县吴县令、济县裴县令一同在叶县令府前恭候,刘玉绮的马车停在正中,三县县令一同行过跪拜大礼,正欲开口,反被刘玉绮一扬帕子堵了回去。
“到底穷乡僻壤之地,果真难以入眼,本宫此行毕竟是为公事,此间最好的客栈,还烦叶县令替我安排几间上房——”
润县吴县令最先听不下去,忍不住出言打断:“殿下!殿下一路确实劳累,只是叶兄为殿下安排食宿也需时间,殿下不如先同下官看看堤堰损毁情况,如何修补也好明白示下呀。”
刘玉绮柳眉一竖,出言刻薄:“本宫还道我那皇弟是养了一群吃软饭的废物呢,若本宫不来,这大坝便是修不了了?朝中派下的官员脚程可比本宫快,想是早已到了县里,不同他们商议,倒是问起本宫来了。”
三名县令并一干杂役鸦雀无声,到底叶县令年纪最大,处事圆滑反应快些,立时躬着腰引刘玉绮一行去客栈,皱纹堆起满面笑容,向余下二人使着眼色,示意早些去办正事,这位主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客栈虽小些,却也干净,待收拾停当已是入夜,不得不说财大气粗就是有好处,房间舒坦不说,热水饭菜都是主动奉上,应有尽有,客栈中人给林青放好洗澡水,眼见着要上前为她宽衣,林青反手一阻,故作沉稳:“辛苦这位小哥,我自便即可,你去忙吧。”
送罢旁人,她正欲锁上房门,却听得隔壁私语声不断。
不是林青故意要听人墙角,只是刘玉绮同灵华话里话外提着她自己,她总要听上几句,心里有个底。
领教过灵华身手,林青轻手轻脚,特意矮了身,以免影子照上去。
灵华似乎对林青有些不满。
“公主,秦公子所言方才你也听见了,林大夫确实医术高明,也敢言敢做,可她过于敏锐了,太过敏感而又不知藏拙,孤身一人也就罢了,连累上殿下您才是大大的不值,殿下走到如今这一步,可是不容易啊。”
“这些本宫自然知道。”
人前与人后的刘玉绮似乎两个人一般,尽管未见其人,林青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疲惫与压抑。
“本宫这些年,等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机会,现下机会来了,却也犹豫了。”
“殿下的意思是,要林大夫……”
两人的对话一时陷入沉默,这边没了声息,楼梯那边却传来两个青年的步伐。
闲杂人不敢当着长公主的面嚼舌根,对上公主的“男宠”,倒有了点指桑骂槐的勇气。
“一个个有手有脚的,仗着张脸得了公主喜欢,就死乞白赖卖身求荣,到底上不得台面。”
另一人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也莫记恨人家,瞧咱们公主这样儿啊,你去试试不定也有机会,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两人笑闹着打作一团,临走时还朝林青翻了个白眼,林青不甘示弱,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房中刘玉绮却是没什么反应,再有言语声时早已换了寻常话题,方才的事是半个字也没有提及了。
翌日一早,叶县令处便派人送了消息来。
林青接信来读:“三位县令今日将巡访三县,慰问溺水女子家人,晚间将启修元河大坝北线。”
灵华正服侍刘玉绮上妆,她昨夜似乎睡得不好,眼下隐隐可见淡淡的乌青,灵华细致地用脂粉掩去,才听刘玉绮那副熟悉的拿腔捏调作派:“三个都走了?这倒可好,留本宫独自逍遥自在了。”
她说着话起身更衣,外衫脱下,里头只一件素麻里衣,阳光打上去,布料太过单薄,此刻倒成了遮遮掩掩的欲说还休,林青只瞟了一眼,脸上又是一红,自觉无声地背过身去,对着一堵墙神情拘谨。
再回身时是被刘玉绮一拍,林青视线试探着往上,瞧见刘玉绮一身轻便骑装又是傻了眼,对方倒是很满意她这般反应,背着手身姿挺拔,双眼微眯,目光自窗外而起,不知落向何处。
“走吧林大夫,龙王庙。”
供水龙王是申州的传统,在申州直属之地,大约每隔五里,便可在路边见着或大或小一座龙王庙,便是宁、润、济这偏僻些的地方,一个县总也有那么两、三座。
三县位置偏远,地势起伏,土地不宜耕作,是以百姓也多贫穷,溺毙的十二个女子,有些人家中实在拿不出殓葬之费,来认了尸哭过一场后,尸/身便索性扔给了官府,官府忙着水患之事,办公之地成日摆着几具尸/体,怎么说也有些不像话,便又都运去了龙王庙,东拼西凑造了间冰室出来,算是将这无人安葬的五个女子安置下来,只待吉日再一同下葬。
百姓贫弱,官员也是自顾不暇,说是来日安葬,大约也只是草草了事。
停/尸的那座龙王庙位于县郊,刘玉绮遮着面,身旁只带了林青同行。
“殿下,我这麻秆一样,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啊?”
“灵华在暗处,有事自会出手。”
“喔——”林青似懂非懂地点头,“殿下表面上是漠不关心,其实还是很心系百姓的嘛,为何不一开始就与官府之人协同办理?”
“我这名声,你一路走来也听了不少,我若同他们一起,别人也只会觉得是瞎掺和,要么推诿拖拉,要么不屑一顾,还不如自己来效率高些。”
林青后知后觉她换了自称,胆子愈发大起来:“殿下,你昨天在他们面前讲的那番话,听起来真是太——”
刘玉绮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是好奇追问:“太什么?”
“太嚣张狂妄了!”
长公主停下脚步,便是隔着面纱望林青,丝毫也没有妨碍她眼神的锐利。
“你话很多。”
林青见好就收,勾着脑袋当鹌鹑。
宁县不大,步行到县郊也耗时不多,看庙的是个盲眼老头儿,林青沉着嗓子,发挥了一下个人长处。
“大爷,我是外乡人,想来拜拜水龙王,顺着这台阶一直走便是龙王像吗?”
老头儿凝神细听,热情招呼道:“不错不错,进去右手边便可上香,上了香再去拜龙王,只是先生,我提点你一句,龙王像后头那个院儿,便不要再去啦,前儿些个淹死的人还停在那呢,虽说龙王保佑,可也得有个忌讳不是?”
林青侧身为刘玉绮让出一条路,示意她先走,同时提高声音答复:“诶,我晓得了,多谢您。”
龙王庙处树丛掩映,本就阴凉,冰室就建在地上院中也无大碍,二人直奔冰室,推开沉重石门,一股陈腐死气与臭味便要将两人裹挟窒息。
“先闭气。”林青提醒着刘玉绮,从怀中掏出一块面巾封住口鼻,才上前掀开尸/布。
五具女/尸,早的已停放了十天,头颈部白骨已出露,蝇蛆活跃,晚的近几日才停放进来,躯干膨胀粗大,散发出阵阵恶臭。
刘玉绮到底在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过于刺激的感官冲击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倚着门框堪堪就要倒下的模样。
林青看她一眼,极为贴心道:“殿下若受不住,便去门外帮我把风吧,有人定要提前告诉我。”
刘玉绮求之不得。
五具女/尸死/亡距现在的时间都已不算接近,从尸/体本身身上已探知不到太多有用信息,衣着却还完好,林青细细看过五人所穿服饰,确乎都是婚嫁款式,这点叶县令所言不错。
她控制着呼吸,翻拣着衣料,衣物都浸了水,又泡在体/液中,显出一种暗沉诡异的红褐色。
红褐色……却又不像红褐色。
林青忽地福至心灵,从五人身上各剪下一片衣料,左看右看寻不到包裹的东西,心一横揣在怀里,在刘玉绮的嫌恶表情中坦然自若,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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