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的妆匣并不丰厚，仅有的几件首饰，一支素银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一枚水色普通的玉镯，还是她及笄时班主咬牙置办下的，平日里轻易不舍得戴。
翌日清晨，柳依依偷偷出门当掉首饰，回来正巧撞上沈薇薇。
柳伊伊笑道，“沈姑娘，拿去吧，总不好让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是什么？”沈薇薇知道这个戏班都快撑不下去了，这几天大家吃的也只是些稀粥，柳伊伊哪来这么多钱呢？
柳依依摆了摆手，“我的一个恩客赠予的，你只管拿去吧！”她见沈薇薇还在犹豫，又补充道，“沈姑娘，若戏班没了，我留着这些，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若能帮上忙，它们才算有了真正的用处。”
沈薇薇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委屈，没有不舍，只有一种与柔美外表不符的决绝。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看似柔弱的花旦，骨子里有着守护家园的坚韧。她不再劝阻，只是郑重道：“依依，你放心，这些钱，我会让它变成百倍、千倍的价值还给你。”
拿到这笔沉甸甸的“启动资金”，沈薇薇的计划得以全面展开。
她深知视觉冲击的重要性。汴京城最大的一间酒肆“会仙楼”，坐落于御街旁的热闹地段，南来北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沈薇薇拉上心中忐忑的老班主，亲自去洽谈。
会仙楼的掌柜起初对这破落戏班来的两个女子不以为意，但沈薇薇直接摊开她连夜赶工、用简陋颜料绘制的巨幅海报草图——虽笔法不同于时下写意，但那上面柳依依的半身舞像，眼神哀婉凄美，水袖翩然欲飞，极具张力，旁边赫然写着“云喜绝响·柳大家封箱之作《王昭君》”、“樊楼·仅容百人·欲观从速”等大字，视觉冲击力极强。
“掌柜的，将此画以细布绘制，悬挂于贵酒楼临街二楼，连绵半月。过往行人，抬眼即见。人们议论这画时，必会提及会仙楼位置绝佳，视野开阔，岂不是两全其美？”沈薇薇侃侃而谈，“再者，云喜班虽暂处困境，亦是百年老班，此番告别演出，必引全城怀旧之士唏嘘关注。贵酒楼与此盛事关联，亦是雅事一桩。”
她又巧妙地将那点可怜的宣传费，说成是“租赁墙面”之资，既给了对方面子，也达成了交易。掌柜的捻着胡须，看着那新奇的海报草图，再算算那点微薄的租金，最终点了头。
三日后，一幅巨大的布制海报自会仙楼二楼垂落，几乎覆盖了半面墙。画中柳依依的影像远远便能望见，引得楼下街市行人纷纷驻足指点，惊叹议论。视觉炸弹，成功引爆！
与此同时，沈薇薇雇佣的人手拿着更多的小幅海报（她熬红了眼才画完的），开始向更远的街巷张贴。她还设立了“早鸟票”——提前购票者可享八折优惠，并得沈薇薇手绘迷你版柳依依小像一张。这新鲜玩法吸引了一些好奇又图实惠的看客，竟真有人开始打听购票门路。
破旧的云喜班小院里，连日来第一次有了点微弱的热气。弟子们进出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些，眼神里也有了光。老班主看着那几张早早售出的票款，手微微发抖，浑浊的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或许……或许真的能行？”他喃喃自语。
这丝希望，同样也飘到了墨韵班班主秦墨的耳中。
这日，秦墨乘着一顶青绸小轿路过会仙楼，忽听外面人声嘈杂，隐约有“云喜班”、“柳依依”之词。他蹙眉掀开轿帘一角，赫然看见了那幅巨大无比、风格突兀的海报。画中女子眉眼传神，竟有几分动人心魄的美，但那直白的宣传词在他看来，粗鄙可笑，完全是哗众取宠。
他冷哼一声，放下帘子，眼中尽是不屑：“垂死挣扎，故弄玄虚。”
回到墨韵班，手下人立刻来报，将市井间关于云喜班“最后一场”、“封箱”、“限人数”的种种新奇传闻一一禀告。
秦墨端着茶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云喜班的老班主是个古板性子，绝想不出这等手段。那个柳依依，空有美貌，性子却软，也没这等心机。看来，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在背后捣鬼？
这些手段，与他所熟知的戏班竞争截然不同，不提升本身技艺，反而尽在戏外下功夫，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不适感。虽坚信对方是螳臂当车，但那点“与众不同”，还是让他心生警惕，隐隐有些不快。
“备轿，去云喜班。”他倒要亲眼看看，这群穷途末路之人，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秦墨的到来，让云喜班刚刚升起的那点热气瞬间降至冰点。弟子们噤若寒蝉，老班主面色发白，柳依依下意识地护在了沈薇薇身前。
唯有沈薇薇，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她打量着这个“对家老板”——锦衣华服，眉眼间带着惯于掌控一切的傲慢，确实有几分业界大佬的气场。
“秦班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沈薇薇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
秦墨目光扫过院内堆放的那些未贴完的、画风奇特的海报，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来看看柳班主是请了哪路神仙，竟弄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混淆视听。”
“是不是混淆视听，演出那日自有分晓。”沈薇薇毫不退让，“总比某些人，仗着财势，用赌约圈套这等卑劣手段吞并同行来得光明正大。”
秦墨眼神一厉：“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他们经营不善，戏路陈旧，被淘汰是迟早的事。观众用脚投票，选择更好的戏班，更好的戏。我不过是顺应时势，加快这个过程罢了，有何不道德？留着他们，才是对观众的不负责。”
“好一个弱肉强食，顺应时势！”沈薇薇冷笑，“真正的强大，是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想着把别人踩得更糟！你以为吞并了所有小戏班，就能垄断整个汴京的戏台？没了竞争，你墨韵班的新戏又能新几天？到头来，损失的是所有爱看戏的人！”
秦墨从未听过如此尖锐直白、又似乎隐含某种道理的驳斥，且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他一时竟被噎住，心中恼怒更甚：“牙尖嘴利！戏班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这些歪门邪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花花架子，能撑到几时！一个月后，若台下不足百人，你们云喜班，连同这些可笑的海报，都得给我彻底消失！”
说罢，他愤然甩袖离去，留下小院里一片压抑的寂静。
老班主唉声叹气，柳依依面露忧色。沈薇薇却只是冲着秦墨的背影撇了撇嘴：“无能狂怒。”
然而，老天爷似乎真的站到了秦墨那边。
海报挂出去第三日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紧接着，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倾盆而下！雨势狂暴，砸在地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天地间顷刻白茫茫一片。
那幅挂在会仙楼上的巨幅布质海报，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上面的颜料被雨水无情地冲刷、氤开，柳依依绝美的面容很快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成了一团混乱的色块，狼狈地紧贴在墙上。那些贴在街头巷尾的纸质小海报，更是瞬间被雨水打落、浸烂，化作一地纸泥。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但街道上一片狼藉。老班主冲出去查看，回来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院子里，望着依旧阴沉的天空，老泪纵横：“完了……全完了……海报……全都毁了……这是天意！是天要亡我云喜班啊！呜呜呜……”
绝望的气氛再次笼罩了小院，比之前更加沉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仿佛都被那场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柳依依扶着几乎崩溃的老班主，眼圈通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无助地看向沈薇薇。
所有人都以为沈薇薇会沮丧，会绝望。
却见她走到屋檐下，伸手接了些冰冷的雨水，抹了把脸，反而露出了更加锐利和不服输的眼神。
“老天爷？”她转过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唯物和倔强，“老天爷才没那么闲，专门下场暴雨来针对我们一个小小的云喜班！这不过是场正常的自然灾害罢了！”
“海报花了，再画就是！墙被淋了，等干了再贴！路淹了，等水退了再走！”
她走到院子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灰败的脸，语气斩钉截铁：“一场雨而已，浇不灭我们的念头！它冲垮了海报，难道还能冲垮我们一个月后登台唱戏的决心吗？”
“班主，依依，各位师兄师弟，”沈薇薇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我们的戏，不是唱给老天爷看的，是唱给人看的！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买票进场，我们就绝不能自己先认输！”
雨水洗过的天空依旧阴沉，但云喜班破旧的小院里，沈薇薇的话语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刺破这沉重的绝望。
她或许还不懂戏，但她懂什么是坚持，什么是绝地反击。
戏，还没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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