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所有的思绪瞬间清空,秋忻只来得及震惊一秒,然后就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两下跳下楼梯而后从大厅奔到了门口。
在逢明即将进入内屋玻璃门视野内的时候,秋忻一巴掌摔在了逢明胸口,而后把他往后用力推了一把。
这还不够,他连推带拽一言不发地把人扯到了门口十步之外的拐角处,这才撑着水泥墙开始喘气。秋忻盯着逢明,眼神示意他别乱跑,而后给自己顺了顺气,慢慢直起了腰。
逢明把手插进了口袋,他倒退一步靠在墙上,带着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慌不择路后依旧满脸绯红的秋忻,渐渐眯起了眼睛。
秋忻扫到了他的眼神,手心瞬间又冒了一圈冷汗。
“不是你不想见我,”逢明俯下了点身子,却没有伸手,平视着秋忻疯狂跳开的眼神,“是你不想让我见人。”
那股刚刚被惊吓压制的心慌骤然爆发开来,秋忻反手撑起了身子,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而后开口:“没有的事。你莫名其妙过来,太突然了。”
“不信。”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雪花一样飘落在秋忻的心口,而后快速融化,变成了一身冷汗。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犹如巨大的压缩包瞬间膨胀挣断束缚绳而后轰然摊开在眼前,秋忻的呼吸从急促变得深长而缓慢,他的目光缓缓从逢明身上移开,转向了他身后的墙壁。
“逢明,你这么聪明,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了。”
他这话说的决绝,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轻缓,神色放空,似乎在想什么。
逢明站直了身子,他伸出一只手,揽起了秋忻靠在墙上的半身,而后伸开手掌,把手臂架在了他的腰侧和手臂之间,像一环毫无保险的锁。
“你起码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我就知道我们可不可能。”
秋忻没有出声。
“我出国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逢明的眉毛微微皱起,但神色并不逼迫,甚至有点哄人般的平和,“我知道你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否则昨天也不会跟我走,所以一定是发生了点别的什么。”
逢明的手轻轻抬了点,手腕蹭到了秋忻的毛衣外侧,带起一点摩擦的痒意。秋忻打了个瑟缩,他回了神,身体里慢慢浮现出了无数陈旧而深刻的疤痕。
逢明出国,是因为校内忽然出现了他作风不正的流言。其中不乏更难听的谣言,当然,还有对其同性恋身份的抹黑和谣传。
逢明没能查出谣言的源头,而秋忻则在和他一起的追查途中,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秋忻,别把自己卷进去,”虞阑声音很低,“我不管你要喜欢谁,但不能选逢明,一个男的。我不可能接受。”
秋忻很难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贯通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也在一瞬间知道了母亲做这些的目的,和接下来的话。
他那些维护逢明的话只是说了半句,就被通篇的斥责和冰冷的围堵拍了回去,一鞭一鞭抽在了他身上。
“你继续任性,遭殃的不是你。”虞阑的声音平静,连斥责都像是宣讲,犹如她平时上课一般冷静而锐利,“你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他会怎么样。秋忻,你的选择,可以救他。你听懂了吗?”
秋忻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满手的冷汗,激烈反抗的情绪,和不得不妥协的言语所带来的胃部一阵阵干呕的痛苦,还有站不住后缓缓下蹲的坠落感。
但他记得他最后的那句话。
“我分手。妈,我第一次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那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谣言逐渐散退,但逢明临近毕业遇到这样的事,又正值年轻气盛,遇上这样无端侮辱的事,放下一句会把造谣者告上法庭,不死不休,就下定决心申请了国外的学校。
他要离这个地方很远,需要去一个没人知道他的地方清静。
秋忻觉得逢明的选择,理所当然。
如果没有这件事,异国不会分开他们,所以当逢明告诉秋忻他要出国后,得到分手的回复时,他第一反应是秋忻在和他开玩笑,以至于之后的半年,他都在用近乎于千方百计、死缠烂打的方式追问。
“为什么?秋忻,你告诉我为什么?”
秋忻觉得刚开始那三年他完全依靠学业、工作来麻痹自己,酒精对他没用,只会发酵更多情绪。
第四年,直到逢明逐渐不再给他发来信息后,他才换掉了手机和电话卡,而后的四年,他才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一点。
然而逢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回来了,还以一种闯入的方式,单刀直入他的生活,以他一贯地追缠,千方百计地追问。
秋忻的目光终于回到了逢明的身上,他觉得口腔很干冷,但是喉头又很黏腻,带着一股无法开口的痛苦。然而他发现逢明看他的眼神变得很熟悉,像是七年前的每一天。
他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一痒。
那是一滴泪水滚落的尾音。
秋忻眨了下眼,才发现自己视野朦胧,眼眶酸得过分。他忽然慌了,慌得沉默也变得无力,拼命擦着眼睛,然后又一次慌不择路地寻找着出口,但这次他找到了逢明的眼睛。
他看到逢明动了一下手,然后擦掉了他的眼泪。
“算了。”逢明声音里竟然很脆弱,好像他也落泪了,“算了,忻忻。先不说了。”
虞阑的电话来的很突然,也很意料之中,秋忻整理了一下声线,接起了电话。
“怎么出去了?什么时候?”
“刚刚…”
“找谁去了?”
“我自己出来的。”
“你不爱出门。秋忻,不要撒谎,告诉我实话。”
“妈,我一定要什么都告你吗?”
“我是你妈,”虞阑的声音重了点,“我做的一切都为了你好!你不告诉我,行,你不告诉我,大学你就犯了那种恶心的错误!过去不告诉我的后果,难道你都忘了吗?”
“妈!”那些泪忽然变成了酸楚而汹涌的动力,撞得他胸口一阵阵剧烈起伏,“那是你自作主张!根本不是为了我好!你动用你的关系伤害别人来和我说为我好,这和威胁有什么区别?而且那不是恶心,更不算什么错误……妈,别逼我了……别逼我了好吗?我快三十了,我不想这样了……”
“秋忻,你给我……”
“滴——”
刚刚挂断电话,脸上的泪痕还湿润,秋忻握着手机蜷缩起来,小臂紧贴着耳侧。
手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秋忻看到逢明拿走了他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看了眼逢明。
“我不看,”逢明把他扶了起来,“也不会接。”
秋忻动了动嘴唇,他抬头看着眼前人,忽然用了一下力,站直了背。
“逢明,”他的心脏已经起了海啸,脸上纵使挂着泪痕,却依旧要带着自然平静,“和我走走吧。”
新年里,风很冷。秋忻深吸了口气,直到身体里所有的不安都被冷意压制,这才缓缓开了口。
“逢明,当时的那段谣传,其实我查到来源了。”
逢明顿住了脚步,偏头看向他。
“是我妈。”
——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冬阳静静地伫立着,不烫不热,带着一股沉默的温和。
秋忻站在长椅后十步开外,他靠在一根树干上,盯着逢明坐在长椅上地背影,而后又把视线挪向天空,直到眼睛无法直视阳光,而后缓缓阖上了眼。
他不知道靠了多久,直到那些剖白后的冷汗和踌躇都已经要稀释,鼻梁上才传来了温热干燥的触感。
睁开了眼,秋忻看到了眼睛旁的手指。
“逢明?”
他惊觉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黏重的哽咽,于是他匆匆刹住了音调。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逢明看着他,而后把目光移向他的头顶,“我至少不会说抓不到罪魁祸首就不死不休。”
秋忻撑直了身体,忽然发顶被人压了压,他顺势低了点头,但眼睛还看着逢明。
“我不大度,我恨人和爱人一个样,都很长久。”逢明的手指轻轻搓着他的发丝,“但我分得很清楚,爱的是谁,恨的是谁。”
“逢明,她是我妈妈,我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
“那觉得她对吗?”
秋忻顿了顿,而后快速摇头,“我不可能觉得对,但我没办法。”
“我知道。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所以选择没告诉我,就像你也不想让她伤害我,所以选择离开。”
秋忻觉得头顶的手指顿了顿,指腹的温度从额角传来,而后慢慢转移到他的耳后。
“但你想过吗,相比伤害,我更不能接受你的离开。”逢明看着他,眼睛朦胧了点,似乎泛起了点记忆的波澜,“刚开始那一年我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后来我觉得是自己做的哪里不够好,再后来我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复盘了一遍,我以为是我漏下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但没想到甚至不是因为我。秋忻,我现在恨,不是因为她当年的作为,而是因为她让你选择离开我七年。而你不想离开,是不是?”
秋忻的指尖在树干上滑动,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逢明,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我抛不下,也不可能抛下。可是我也不想你再受伤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是你一直受到这样的侮辱……”
“她讨厌我是因为我是男的,而不是因为我是逢明。她想让你成为一个她觉得正常的人,而你觉得这正常吗?”
逢明声音逐渐提高,他弯下腰,盯着他,用很平常的语气,一句接着一句问道:“你会如她所愿,娶妻生子吗?你觉得这不是对他人的伤害吗?你觉得是,你无法接受别人,又无法忤逆你妈,所以你选择什么都不要,但你觉得你妈会就此放过你吗?如果你不反抗一次,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七年也没有任何意义。”
秋忻下垂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刚刚哽咽的兆头终于浮现,那些眼泪接连不断地流了下来,一滴滴淌在他的脸上和颈侧,知道他第无数次抹掉泪痕,秋忻才能发出一点声音。
“逢明,你等等我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七年前我做的很不好,但我没办法,我了解我妈所以我知道她会做的多狠,所以我只能快刀斩乱麻…”秋忻的声音是哭腔,但是吐字却很清晰,他用尽力气一般,扶着逢明的肩,然后喘了口气,“我想想。”
“你要怎么做。”
树枝遮不住阳光,秋忻抬头的瞬间眯起了眼,他看到泪光中闪过的缝隙里的光晕,打在他身上,既像七年的自我麻痹,又像二十九年的逃避顺从。
他吸了吸鼻子,垂下的手腕抬了起来,而后忽然抱住了逢明的肩膀。
秋忻的眼睛闪着泪光,此时这些泪水却有点不同于刚刚的挣扎,而变得有点动人,他把下巴贴在逢明的颈侧,很快很小声,带着点不顾一切的笃定飞快地说:
“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后悔了。”
一周后,逢明收到了秋忻的信息。
“逢明,我们见一面,在兰庭咖啡,今天二点。”
“你一定要来。”
逢明笑了笑,回了一句:“好,我一定赴约。”
——
“在看什么?”
“之前写的记录。”秋忻回头看了眼逢明,他带着副眼镜,但是眼睛依旧很清亮温柔。
逢明走过来,看到了他手里的《离记》,笑了笑,从后面抱着他读了几句。
“写的这么伤感,总让人觉得要走散了,我不喜欢。”而后他在他颈上蹭了蹭,“但你总是看。”
“写点记录是平时唯一的兴趣了,”秋忻偏头,吻了一下他的侧脸,“无论细节是不是真的,但到底记下了点当时的转折。我还是很庆幸你来找我了,否则我们可能到现在还形同陌路。”
“不会,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回来你的。”逢明亲了亲他的颈窝,“阿姨最近有和你通话吗?”
秋忻摘了眼镜,声音有点轻下去,“没。但我给她打会接。聊的多了点。没事,都会慢慢好的,我们都熬过来那么多年了。”
“好。”逢明摸摸他的发丝,蹭过去亲他的唇角,而后和他接了一个很温馨的吻,“会好的。我们都做到了……”
秋忻把记录本合起来,放回了原处,而后回头抱住了逢明,脸贴着他的腰,闭上了眼睛。
他找到了最安心的所在,即使他做了很多以往不敢的事,包括和母亲那次结局算不上体面的谈话。
五年过去,一切都在转好。
“对…逢明,”他低低的,轻和而有力地说,“我们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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