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行在怀州分坛住了不过数日,便从自己的亲眼所见与医徒的闲谈中,彻底摸清了昆仑弟子的性子脉络。
昆仑以十天干排序收徒,排在最前的三位师兄姐,无疑是昆仑的“定海神针”——大师兄阏逢温和宽厚,遇事总能举重若轻;二师兄旃蒙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沉稳托底;三师姐柔兆心思细腻,未出嫁之前将师门中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从第四位强圉开始,后面几个师弟师妹个个随心所欲、跳脱不羁。
这一切的根源,似乎绕不开大师兄阏逢的无底线纵容。
玄黓在他面前,往日里握着万魂幡时的冷冽果决、独当一面的成熟稳重,仿佛瞬间烟消云散,活脱脱像个被惯坏的孩童,整日里变着法子搞事——
一会儿是深夜嚷嚷着要吃西崖峭壁上的“月心果”。
那果子只在月圆之夜成熟,长在百丈高的悬崖缝隙里,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攀爬。
可阏逢一听,二话不说拿起外袍,指尖掐动轻身诀便跃出分坛,不过片刻就捧着几颗莹白透亮、还沾着露水的月心果回来递到她手里。
一会儿是闲着无聊,溜进阏逢精心打理的药田,好好的药田被她搅得七零八落,几株刚抽芽的珍贵药苗也被踩得稀烂。
阏逢非但不罚,反而捡起玄黓拔出来的灵草,笑着编成一个小巧的花环,戴在她头上:“我们阿壬戴这个好看,比药田里的花还俏。”
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坠海时弄丢了骨笛,拉着阏逢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红了眼眶:“大师兄,师父送我的骨笛掉海里了……”
话音刚落,阏逢便心疼不已,当即亲自出发,驾着小船去玄黓坠海的海域搜寻。
那骨笛不过小臂长短,又沉在茫茫大海里,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可阏逢硬是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靠着灵力感知一点点排查,最终竟真的从礁石缝里找到了那支沾满泥沙的骨笛。
回来后,他还细心地用灵力擦拭干净,亲手递还给玄黓,语气满是温柔:“你看,找回来了吧,以后可别再弄丢了。”
最让秦景行哭笑不得的,是玄黓那面令旁人闻风丧胆的万魂幡。
幡面上缠绕的冤魂黑气森森,寻常人见了都忍不住后退三步。
可阏逢每次见她摆弄,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家阿壬的幡子打理得越发好了,你看这黑气凝而不散,多精神?上面的纹样虽简单,却透着股利落劲儿,比上次见时更显灵气了。”
说得玄黓眉开眼笑,越发宝贝那面幡子,时不时就拿出来在分坛晃悠,吓得分坛弟子们纷纷避之不及。
秦景行心里纵然觉得这般宠溺有些不妥,却根本无从劝阻。
他对玄黓的心意,从少年时在山中初见便深埋心底,十年未见的日子里,更是日夜惦念,从未放下。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玄黓又为了给他求救,不惜独自纵身跳海、直面凶勐蛊雕,甚至在绝境中用鲜血写下求救信——这份以命相托的情谊,早已让他的底线彻底崩塌。
只要能让玄黓开心,别说只是被大师兄宠着胡闹,就算是更出格的事,他恐怕也狠不下心去阻拦。
可让他愈发哭笑不得的是,阏逢的宠溺竟不止限于玄黓,连他也一并囊括其中,且细致得让他浑身不自在。
每日清晨,阏逢总会准时来为他梳理经脉,驱散体内残余的暴戾之气,指尖灵力温和得像是怕碰碎了他。
到了饭点,若秦景行留在房里看书,他便端着餐盘亲自送来,摆好碗筷还不算,有次见秦景行蹙眉思索,竟还拿起勺子要喂他吃饭,吓得秦景行连忙摆手推辞。
夜里更甚,阏逢总怕他夜里受凉,或是血符反噬突然发作,往往半夜要来看个两三回,掖被角、摸脉搏,细致得不像话。
更有一回秦景行晨起穿衣,阏逢恰好进来,见他抬手时动作因伤稍缓,竟径直上前要帮忙,弄得他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加上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天凉了提醒加衣,天热了让人送来冰镇的酸梅汤。玄黓有的点心、茶水,他房里必定也有一份,连分量都不差分毫。
秦景行活了近三十年,便是亲生父母也从未这般细致入微地宠过他,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偏生阏逢的语气太过温和,态度太过诚恳,他实在没法硬气拒绝,只能想方设法躲着。
这日午后,秦景行刚从后门溜出去,想在分坛的竹林里清静片刻,没坐多久就被寻来的玄黓撞了个正着。
玄黓手里捧着个竹篮,篮里装满了色泽鲜亮的灵果——红的像玛瑙,紫的似水晶,一看便知是极为珍稀的品种,不用问也知道,定是阏逢又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为她寻来的。
不等秦景行开口,玄黓便挨着他坐下,随手从篮里捡了颗最大的红果塞到他手里:“喏,大师兄刚摘的‘赤焰果’,说吃了能补气血,特意让我给你送点过来。”
她自己也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最近总躲着大师兄做什么?方才我去你房里找你,大师兄还说你一早就出去了,他正准备给你送新熬的雪梨膏呢。”
秦景行握着手里温热的赤焰果,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果皮的细腻触感,心里却泛起一阵无奈的苦笑。
他看着玄黓吃得津津有味、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轻声叹道:“你不觉得大师兄待我们……太过周到了些吗?”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被过度呵护的感觉,只能含糊道,“这般细致,我实在消受不起。”
玄黓嚼着果子,闻言却是一脸莫名,眨巴着眼睛反问:“不止大师兄啊,二师兄、三师姐也都这样待我们,有问题吗?小时候我们在昆仑,不管闯了多大的祸,大师兄都会帮我们兜着,二师兄会帮我们收拾烂摊子,三师姐会给我们做点心安慰我们,一直都这样啊。”
秦景行扶着额头无奈叹气,顺着话题问道:“你们前三位师兄姐性子沉稳周全,与后面几位师弟师妹的跳脱截然不同,莫非是师门教导方式不同?”
“因为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是师娘带大的呀。”玄黓咽下嘴里的果子,随口解释道,“师娘说师父性子太过执拗古怪,说话又冲,怕教坏孩子,就亲自带着他们三个。后来师娘不在了,我们这些小的才由师父加上三位师兄姐一起带大的。”
秦景行心中了然,想起那位未曾谋面的昆仑师娘,轻声感叹:“原来如此,想来师娘定是位温柔贤淑的女子,可惜已经过世了,不然真想见见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师娘只是不在昆仑了,又没过世。”玄黓闻言,当即皱起眉头,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而且师娘就是你娘啊,你不知道吗?”
秦景行手里的赤焰果差点滚落在地,他惊得猛地抬头,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说什么?”
“师娘就是长公主殿下李灵溪,也就是你娘啊!整个昆仑都知道。”玄黓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还带着点羡慕,“可惜长公主不当师娘、下了山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昆仑了。我也就上次去洛都时,远远见过她一面,长得可真好看啊!要是她能一直留在昆仑也带我长大就好了。”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没注意到秦景行早已僵住的神情:“对了,你以后见到我师父可得避着点,他最讨厌秦将军了,总说秦将军是个‘不解风情的丑东西’,每次提起都气鼓鼓的,要是知道你是秦将军的儿子,指不定要怎么挤兑你呢……”
后面的话,秦景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僵坐在竹椅上,手里的赤焰果都忘了吃,满脑子都是“师娘就是你娘”这六个字,反复盘旋,几乎要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他从小只听父母提过与昆仑家主有旧交,却从未知晓母亲竟曾在昆仑常住,还以“师娘”的身份亲手带大了阏逢三人。
这层突如其来的关系,让他对阏逢那过分的宠溺终于有了答案,却也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玄黓啃完最后一口果子,抬头见他仍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忽然眼珠一转,凑了过去,故意压低声音,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看你这反应,该不会连大师兄和二师兄是长公主生的都不知道吧?”
“什么?!”秦景行猛地回神,惊得差点从竹椅上弹起来,手里的赤焰果终于“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在落叶间滚出老远。
他瞪着玄黓,满脸难以置信——玄黓的二师兄他没见过,但大师兄看起来大约年长他十来岁,若真是母亲所生……母亲三十好几才生的他啊!似乎也并非无可能!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吓得他心跳加速。
玄黓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继续胡诌:“当年长公主在昆仑时生了大师兄和大师兄,后来又嫁给秦将军才生的你,恐怕是为了不张扬,就没对外说过这两个儿子的事。”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秦景行的头发上,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对了,二师兄也是秃头,我师父说这是李家‘传男不传女’的毛病,你看长公主就好好的。我估摸着,你以后说不定也会……不过你别急,我记得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是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掉头发的,你还有好几年缓冲呢,到时候再想办法找生发的药材也不迟。”
秦景行听得脸色瞬间发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指尖轻轻划过发丝,生怕下一秒就会摸到光秃秃的头皮。
他看着玄黓那副煞有介事、连细节都说得有模有样的模样,竟一时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毕竟前一刻刚得知母亲是昆仑师娘的惊天秘闻,此刻再听这离奇说法,竟觉得多了几分可信度。
“真、真的?”他声音都有些发颤,手还摸着头发,眼神里满是慌乱。
玄黓见他彻底信了,嘴角憋得发颤,却还是硬撑着点头,甚至还加重了语气:“当然是真的!这都是大师兄上次喝醉了偷偷跟我说的,还特意叮嘱我别到处传,怕影响皇家颜面呢。”
秦景行愣在原地,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母亲在昆仑带大阏逢两兄弟的画面,一会儿又浮现出大师兄光头的模样,最后竟不受控制地想到自己将来秃顶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说:“我、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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