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空气被浓重的血腥气填满。
医师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手中的绷带换了一条又一条，可秦景行腹部与腰背的伤口依旧在不断渗血，丝毫没有止血的迹象。
起初，还只是因他晕船辗转时，伤口才会裂开渗血；到后来，他已虚弱得连眼皮都抬不动，即便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洁白的纱布也会在片刻间被鲜血彻底浸透，晕开一片刺目的红，触目惊心。
偶尔涌上一阵恶心感，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侧躺着，半张着嘴，任由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玄黓没有丝毫嫌弃，连忙抽出干净的锦帕，轻柔地替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揽在自己怀里，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指尖轻轻摩挲着他冰冷的脸颊，眼底满是焦灼。
就在医师满头大汗地重新包扎时，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昨日领头的那位道士——秦景行重伤昏迷，此刻官船上下显然由他主事——顶着一身风雨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道袍紧紧贴在身上，看到舱内的景象，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目光先是落在秦景行毫无血色的脸上，又扫过染血的纱布与旁边空了大半的药碗，语气凝重地问：“医师，监正这情况，还能撑到洛都吗？”
医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难！他本就重伤未愈，又遇上晕船，反复呕吐导致伤口开裂，血一直止不住。如今失血过多，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若是再在海上颠簸，别说撑到洛都，恐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那道长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果决取代。
他当机立断，大手一挥：“不能再等了！立刻传令下去，全员转舵！就近找渡口停靠！”
“可是师父！”跟在他身后的小道士也浑身湿透，忍不住出声提醒，“外面风浪这么大，船身摇晃得厉害，转舵极易偏离航线，甚至可能触礁，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转！”他语气坚决，“师兄的性命要紧！立刻去传令，让船工们加把劲，务必在天黑前靠岸！”
小道士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冲进了风雨中。
“浮微……”秦景行的声若蚊蚋、气若游丝，刚唤出浮微的名字，便再也没了力气，原本微微抬起的手无力垂下，指尖擦过锦被，目光彻底涣散，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师兄！你再撑一会儿，船马上靠岸！”浮微道长半蹲下用力握了握秦景行无力垂下的手，又立即起身，对玄黓郑重地拱了拱手：“玄黓娘子，师兄就拜托你多照看了，我去甲板上盯着，务必尽快让船停靠怀州渡口！”说完，便要再次顶着风雨离开舱房。
“怀州渡口…已经快到怀州了吗？！”“怀州”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进玄黓的脑海。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平日大师兄就在怀州主持昆仑分坛，大师兄是个实打实的医修，以他的本事，定能救秦景行！
她连忙出声阻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道长留步！请立刻找个稳妥的弟子来守着他！有人能救他！我现在就去找人来救他！”
浮微闻言一愣，显然没明白玄黓为何如此笃定，刚想追问，却见她已冲到桌边，一把掀开堆在上面的古籍，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罗盘——那是临行前师妹昭阳塞给她的指路罗盘，能凭灵力定位方位，更能在险境中辨明路径。
玄黓攥紧罗盘，默念着大师兄的名号，指尖灵力涌动，瞬间激活了盘面上的阵法，指针立刻“嗡嗡”转动起来，直指怀州方向。
她心中一喜，脚步不停冲向舱门，“大师兄果然在怀州！”话音未落，她已掀开门帘冲进风雨中。
甲板上狂风呼啸，巨浪拍打着船身，雨点像冰冷的石子般砸在脸上生疼。船工们正冒着风浪奋力调整船舵，见她突然冲出来，都惊得愣了一下。
浮微紧随其后追出来，急声喊道：“玄黓娘子！外面风浪太大，你这样太危险了！快回来！”
“找个细心的弟子来守着他，务必看好他的伤口，我去去就回！”玄黓没有回头，只是纵身一跃，踏上船舷边缘。
脚下是翻涌的黑色海浪，狂风卷着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怀州找到大师兄，救秦景行。
她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灵力灌注于足底，借着风势纵身跃下船去，同时催动罗盘阵法，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灵光笼罩住身体，像一叶逆流而上的浮萍，朝着怀州方向疾驰而去。
风势愈发猛烈，将玄黓那句“我去去就回”的余音撕得粉碎，甲板上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浮微的急切劝阻，全被翻涌的浪涛吞没。
那道裹着灵光的纤细身影如离弦之箭般扎进狂风暴雨中，不过瞬息，便被茫茫雨幕与墨色海浪彻底吞噬，连一丝残影都寻不见。
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呆了，先前提醒浮微的小道士更是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师父，玄黓娘子她……她就这么跳下去了？这大海茫茫的，又是这般风浪，会不会……”后半句“出事”二字，在浮微沉冷的目光中咽回了肚子里。
浮微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得发白，目光死死锁着玄黓消失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却还是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沉声道：“别乱说话！玄黓娘子是昆仑亲传弟子，一身术法高深莫测，既然敢纵身跃海，定有脱身之法。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尽快靠岸，守好舱里的师兄，安心等她回来！”话虽如此，他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
医师也撑着一把快要被狂风掀翻的油纸伞，蹒跚地挪到甲板边缘，望着眼前波涛汹涌、浪拍船舷的海面，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凝重：“但愿她能顺利吧……监正此刻气息微弱，失血过多，若是等不到救援，恐怕真的撑不到船靠岸那一刻。”
众人不再多言，只能将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那个消失在茫茫大海的身影上。船工们更是拼尽全力调整航向，任凭狂风暴雨拍打在身上，也丝毫不敢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些，密集的雨帘虽未完全消散，海面的波涛却平缓了许多。官船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摇晃，只是随着浪涌轻轻起伏。
舱内，秦景行昏昏沉沉地躺着，原本涣散的眼神竟渐渐有了些焦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气息虽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些许。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扫过守在床边的小道士，又瞥了眼低头整理药碗的医师，目光在空荡的舱房里逡巡一圈，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响：“阿…阿壬呢？”
舱内瞬间陷入死寂，小道士吓得猛地低下头，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医师也加快了整理药箱的动作，假装没听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没人敢应声——他们既不知玄黓能否顺利带回救援，更不知该如何向这位重伤之人解释，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纵身跃入了那般凶险的风浪之中。
秦景行没得到回答，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恍恍惚惚间又要睡过去。
可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年在山上的温泉边也是如此，他不过是昏沉了片刻，再睁眼时，她早已没了踪影，留下的嘱托也全都是满口的谎言。
难道这次，她又要趁着自己重伤昏迷，再次不告而别？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像冰冷的海水般将他淹没，他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朦胧中听着风雨声，想起这舱房里再无她的气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大的雨，这里是茫茫大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突然睁开眼睛，原本黯淡的瞳孔里迸发出一丝急切的光芒，声音虽依旧沙哑，却仍带着十足的压迫感，质问道：“沐风！我问你！玄黓去哪里了？！”
这声质问突如其来，裹挟着濒死之人的执拗，吓得小道士沐风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师、师伯……我、我不清楚……玄黓娘子她……”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秦景行原本虚弱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厉声追问：“我再问一次！阿壬到底去哪里了？！”
那声喝问带着钦天监监正惯有的威严，沐风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终于忍不住哭丧着脸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玄黓娘子…她说怀州有能救您的人，拿着罗盘，跳、跳船去找了……”
“跳下去了？”秦景行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猛地想要撑起身子，却狠狠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咙，“噗——”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的素色锦被。
“监正！”医师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按住他的肩背，“您别激动！伤口又裂开了！快躺下！”
沐风也彻底慌了神，连滚带爬地冲出舱房，朝着甲板方向大喊：“师父！师父您快来！师伯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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