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地如锦的展厅中央，哈斯单手护娃，迫不得已与容衣交起手来。两人拳掌相接，劲风扫过角落陈设的垂丝海棠，层叠的花瓣四散飘飞，须臾之间残红委地，在石板上洇开一抹化不开的脂粉。
“门主，这么打下去可不成，要出面阻止吗？”
“府衙办案，尔等不必插手。”
被唤作门主的正是玄字三号。他寥寥数语打发了店家和闲杂人等，好整以暇地近前观战——尽管脸上的面具遮挡了些许视野，但居高临下的位置不妨碍他将台下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原以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交锋，没想到竟是棋逢对手。哈斯其人，蜚声在外。北昀前锋营骁将，传言千人千面，很少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与他对阵的锦年少卿一副修竹倚玉之姿，招来式往中不难看出乃将门子弟，起手回身尽显锋芒。
然高手过招，浑如弈局。哈斯情知继续缠斗下去必得不偿失，要想脱身唯有出其不意。电光火石间，他心生一计，调头掠向展台上的青玉棺，使了一招祸水东引。棺中沉睡的少年不知危险降临，仍躺着一动不动。为免殃及无辜，容衣只得收招闪避。哈斯趁其不备猝然发力，容衣后背受掌，一时脚步踉跄不辨方位，旁侧观战之人始料未及地被撞了个满怀！容衣挣动间不慎拂落那人脸上的面具，下意识地回头，赫然对上一双如蕴寒星的眼眸——
“少游兄？”
“嗯？你叫我什么？”
对方自容衣错愕的瞳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原本舒展的眉宇微微蹙起。
“我……”
容衣刚想解释，蓦地想起现今处境，急忙举目环顾，但见四下无人，哪还寻得见哈斯的踪影？
“不用瞧了，人已经走了。”
容衣敛袂欲追，那人却拦路一挡，袖摆交拂间，举重若轻地阻住去路。
“且慢，你方才唤我少游，不知是何缘故？”
耽搁了这么会儿，猎物的跫音渐杳于暮色。容衣心知已然追不上了，眼前拦路之人面露疑惑，观其神态不似作伪，当下只得收势凝神，冷静对峙。
“倒要请教，阁下与那狼奴有何干系？”
“素昧平生，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头。”
“即便不识此人，他口中的故人总该认得吧？活人生封入棺，鬼市公然叫卖……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阁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此人费尽周折，意在引蛇出洞，行托孤之实。青玉棺乃本门重器，非我族脉不可轻取。想来是那托孤之人与我同宗，因故不便出面，又恐我回绝，不得已行此险着。”
听对方提及宗门，容衣霎那间醍醐灌顶，忆起了自己此行初衷——
“阁下乃玄门中人？”
那人不置可否，含笑应道：“这个问题也与办案有关吗？”
“抱歉，是我逾矩了。”
“为什么叫我少游？我们此前见过？”
“应是我错认了，你与他虽眉目相似，却较他年少许多。”
“能叫人这般惦念的，必不是寻常人物。不如说说，你把我错认成谁了？”
“我只知他化名黄易，表字少游，余者一概不知。”
“你能道破他的名讳，想来所言非虚。不过我与黄易真人并无相像之处，恐怕是有人假托其名，戏弄于你。”
“戏弄？”
容衣记得那位时空旅者在梦魂之境中提过，其乃未来之人，不可与现世的本我同时存在——由今看来，莫非眼前之人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本我？
“我叫容衣，潮京人氏。尚未请教阁下尊讳？”
“散人玄英，栖止无定……”
“玄英？鬼市之主玄英？”
原来父亲礼贤下士不得一见的方外之人，就是那位屡屡出现在梦魂之境的时空旅者……难怪他要指点父亲来鬼市寻人……此间因果，岂非如那轮回的谶语，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你认识我？”
——现世的你我素不相识，眼下若产生交集，未来必生乱数……万不可冒此大不韪。
对方在梦魂之境中说过的话骤然浮现脑海，容衣忍住想要吐露一切的冲动，只拣了无关痛痒的来说：“先生之名，何人不晓？更何况……”
话音未落，背后青玉棺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什么声音？”
容衣惊讶之余，不禁喉咙发紧，连呼吸也放轻了。
“无妨，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
玄英云袖轻垂，徐行来到青玉棺前。但见棺中少年慵懒支颐，发间玉冠歪斜，惺忪睡眼里映着点点萤光，恰似林间初醒的小鹿般四下顾盼。
“你们两个，好吵啊。”
“呵，年岁不大，口气倒不小。”
玄英一点不惯着他，拎着少年的袍角就把人从棺中拽了起来。
“哎——放手！”
少年气力未复，一时竟站不稳，只得倚身坐靠棺沿，赤足悬空胡乱踢蹬起来。
“醒了就别装疯卖傻。不如说说你姓甚名谁，是何来历，这青玉棺可不是谁都能躺的。”
少年被这般诘问倒也不恼，狡黠地歪头一笑：“我爹说了，问人姓名前得先自报家门才合礼数。”
“你爹把你押在鬼市，难道没教你我这的规矩？”
“哼，我是来拜师学艺的，又不是来卖身的！”少年说罢自衣袍间取出一枚腰牌，胸有成竹道，“玄门典仪，持敕令者，当以师徒礼见——这可是我爹千辛万苦从九龙殿求来的，你该不会不认账吧？”
玄英闻言眸光骤冷，并指竖于眉心，指尖流转的青焰凝作一道莲印，将那腰牌照得透亮——只见牌内九道龙纹缓缓游动，映得少年的眉眼也浮起淡淡金芒。
“既持有玄门敕令，看来你这个徒弟我是非收不可了。”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少年得了准信，当即撩袍屈膝，不料跪到半途，玄英拂袖甩出一道气劲，将他硬生生托住。
“且慢，玄门不收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徒儿叶宸，拜见师父！”
……
容衣由头至尾旁观了这场“收徒”大戏，竟觉出了几分趣味，唇角止不住微扬。
“小徒顽劣，让你见笑了。”
“先生觅得良才，合该道一声恭喜才是。只是今日天时已晚，我这便告辞了。”
容衣微微欠身，衣袂翻动间身上佩戴的锦囊倏忽一闪。玄英无意间多看了一眼，心中顿生骇浪。
“等等，你的锦囊可否借我一观？”
锦囊？……
容衣心念一动，衣袖急旋将那锦囊掩住。
“不过是寻常物件，怎敢劳先生垂鉴。”
“也罢，许是我看错了。”
玄英眸色微沉却不再多言，修长手指在腰扣上轻轻一挑，解下一枚通体幽青的骨玉递给容衣。
“持骨玉者，如门主亲临。此令在手，鬼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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