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素衣中的天子生得一身美人骨,此刻只距他三步之遥。
因怒气而染上薄红的面颊,紧抿的淡色唇瓣,以及那双燃着冰冷火焰的琉璃目,此刻在苍白而孱弱的底色上迸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潋滟生机。
钟离畅垂眸静立,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完美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深。温白的话尖锐刻薄,几乎撕掉了所有遮羞布。
明明是那样狰狞的算计,男人的脸上却并无半分胁迫之意,反而一派坦然。
“陛下明鉴。”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世交姻亲固然不假,同气连枝亦曾有过。然,国法如山,道义如天。郑氏若果真犯下通敌卖国、戕害百姓之重罪,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陛下。此非我等背弃世交,实乃郑氏先背弃了为臣之道、为人之本。”
男人抬起眼,迎向那双因怒火而格外明亮的眼眸。
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少年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胸膛,以及寝衣领口处那一小段精巧的锁骨。
语气愈发恳切真挚,仿佛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钟离氏、王氏、赵氏、谢氏,乃至天下所有秉持忠义的臣工,首要忠于的,只能是陛下,是大雍的江山社稷。岂能因私谊而废国法,因世交而枉纲常?臣递此家书,非为构陷,只是不忍见更多百姓受难,不忍见其蛀蚀国本。望陛下圣裁,彻查此案,若郑氏清白,自当还其公道。”
“若其罪确凿……则请陛下,以国法为重,以社稷为重。”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这是场必然成交的交易。
钟离畅看着少年缓缓靠回引枕,再没有看他一眼。
“爱卿之言,字字句句,皆是忠君爱国之理。这封家书,朕收下了。”
他语气淡漠,似乎不愿多言,方才惊艳的鲜活与怒意仿佛只是幻觉。
“夜深了,退下吧。”
而钟离畅听出的却是——
滚、远、点。
*
回到府邸,男人径直踏入了西侧的静室。
案上的沉香燃着余烬,烟丝袅袅缠绕,却散不去满室的滞闷——往日里能让他沉心的香气,今日竟成了扰人的东西。
依着习惯跪坐在蒲团上,脊背却没了在玄仪宫时的挺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递信时那抹触感又翻涌上来,不是杭罗道袍的滑,也不是青玉小冠的凉,是腕间肌肤滑而腻的软,偏偏体温又凉,凉得像浸过井水,一碰就烙在了指腹。
室内一盏孤灯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微微晃动,竟显出几分压抑的躁动。连闭上眼,都是那靠在引枕上的侧影,黛色血管在纤薄的皮肉下若隐若现。
淡极生艳。
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对着微弱的光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呵……”
笑声在空荡的静室里打了个转,钟离畅自己先觉出几分荒唐。
看了眼列祖列宗的牌位,又垂眸念了句:
“祖宗在上,罪过,罪过……”
语气却毫无忏悔之意。
如果祖宗真的有灵,请拜托您老和太宗皇帝商量商量,咱钟离家能不能出个男皇后吧——
毕竟他这不肖子孙已经对着当今圣上y起来了。
静室之中,唯有逐渐变得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凤目深处所有温润如玉,清正端方的表象尽数褪去,只剩下幽潭般深不见底的暗色。
男人缓缓收拢摊开的手掌,五指用力,指节泛白,仿佛是在将那虚幻的触感牢牢攥紧。
〖姓名:钟离畅
好感:55
恶意:30
羁绊值:30%〗
他试过克制了。
但没办法,某些念想一旦滋生便再也打杀不住。
如同遇风即燃的野火,只会越烧越旺。
*
永平三年秋,白露前后。
京城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尽,但早晚已带了明显的凉意。洛水泛起粼粼秋波,天空变得高远疏朗。
一骑背插赤羽,快马踏着烟尘,冲过建德桥,直入承德门,嘶哑的呼喝声惊破了京城的秋日宁静:
“陇西大捷!褚将军凯旋!午时献俘!”
刹那间,整个天都如同滚水般沸腾起来。百姓涌上街头,翘首以盼,议论声、欢笑声交织成一片。京兆府的差役早已净街开道,沿途甚至设了香案,一派欢庆景象。
近午时分,凯旋大军抵达承德门外。
褚行一身黑铁明光铠,猩红披风虽洗刷过,却依旧带着征战留下的深黯痕迹,胯/下是踏雪乌骓,蹄声如雷。身后是肃杀无声的三千嫡系,再之后,便是用囚车装载的重要案犯、俘虏,以及匪首王诚之那经过处理、依稀可辨的首级。
御史大夫与兵部官员早已候在城外,宣读皇帝慰劳的旨意,仪式庄重而简短。
献俘,朝见,告慰太庙,直至日影西斜,华灯初上,一日盛大而繁琐的仪式才暂告段落。
是夜,麟恩殿内今夜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为庆贺朔北与陇西大捷,宫内特设宴席。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御膳佳肴如流水,乐伎奏着《秦王破阵乐》,舞姬翩跹,竭力营造着四海升平、君臣同乐的景象。
褚行坐在武官首席,绛色锦袍也压不住一身沙场带回的冷硬气息。沉默地坐在那里,自成一股凛然气势,与周遭浮华的宴乐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周遭不断有官员前来敬酒道贺,也只是举杯略作回应,言辞简洁,不失礼数,却也疏离。
目光时而穿透晃动的烛影,落在御阶之上,那纱账之后模糊的身影上。
年轻的天子已换下一身沉重朝服,穿着件赭黄圆领袍,外罩了一层白纱,金冠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清贵之气。指尖懒懒搭着玉杯,仿佛随时会睡去。少年今日气色似乎稍好,苍白面容被烛火与酒气熏出极淡的绯色,如同精瓷上染了一层薄霞。
酒过三巡,正是人心最浮、言语最易失控之时。
忽有一人猛地将酒盏顿在案上,瓷杯与乌木桌面碰撞的脆响——正是中书令郑圻。他须发皆白,此刻却不见半分老态,眼底翻着濒死挣扎的狠厉,先朝御座深揖,语气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
“陛下,褚将军平定陇西,功在千秋,老臣敬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激烈,“然,老臣近日却闻陇西士林民间怨声载道!皆因那所谓‘黜陟使’钱焕,借整顿吏治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
“老臣今日,拼着这项上人头不要,也要撕开那伪善画皮,为所有被构陷排挤的官员,讨一个公道!”
他猛地伸手指陈钝,目眦欲裂:“臣举报太师陈钝及其弟子钱焕培植党羽,祸乱朝纲!将我郑氏忠贞子弟污为匪类,将不愿依附他们的良臣斥为贪腐!陈太师!你此举莫非是要将陇西官场尽数换成太师府的私兵!”
“老臣恳请陛下明察!”
话音未落,御史台张庭阶愤而起身,脸涨得通红,指着郑圻反驳道:“郑公此言差矣!钱大人所选皆清廉干练之士,岂容污蔑!”
“正是!”另有几人纷纷起身应和。
“分明是你郑氏罪证确凿,还敢在此攀咬!如今陛下派钱大人正本清源,尔等便坐不住了?”
“陛下!中书令郑圻殿前失仪,污蔑重臣,其心可诛!”
在场的郑氏党羽立刻反唇相讥:
“黄口小儿!地方治理千头万绪,尔等平日高坐京中,空谈阔论,如今却要去治理饱经战乱之地,误国误民!”
“钱焕身为太师门生,却将陇西视作私产,安插亲信,排除异己,这不是结党营私是什么!”
“我看尔等才是真正的国之大蠹!假清高之名,行垄断之实!”
“一派胡言!吾等心中只有社稷百姓,不像有些人,心中只有家族私利!”
一时间,麟恩殿内唾沫横飞,争吵声几乎盖过了乐声。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言辞越来越激烈,场面几乎失控。
就在这混乱之中,郑圻突然调转矛头,看向一直沉默的褚行,声音悲怆:
“褚将军!你为陛下、为大雍浴血奋战,荡平寇乱,整顿吏治,可谓劳苦功高!可你浴血拼杀换来的陇西,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他钱焕在后方安插私人、结党营私,将陇西弄得乌烟瘴气,却让你褚行在前头做尽了恶人、流尽了血汗!辛苦平定之地,转眼就落入陈党之手?这分明是为人做嫁啊!”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陈钝终于不能再闭目养神,他猛地睁开眼:“郑圻!你放肆!陛下面前,安敢如此狂悖失态!在此攀咬无辜,离间朝臣!你是何居心!”
郑圻不与陈钝再做纠缠,反而猛地转向御座,声音泣血:
“陛下!老臣此言并非攀咬!我族中子弟若有罪,甘愿伏法!可陛下纵容陈党如此行事,岂不让功臣心寒,让将士齿冷?!”
别人跪牌位:忏悔ing
钟离畅跪牌位:许愿ing
地底下面对太宗皇帝的老祖宗be like:[裂开](心虚,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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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末路王朝(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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