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阴沉了半日的天色终于放晴，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为深秋的宫苑镀上一层浅金。
御花园中的落叶特意吩咐过，没有让扫，不过几日便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温白难得从那终日弥漫着苦涩药气的宫殿里挪了出来，还披了件螺青色团花织锦大袖衫。
临水琉璃亭四角悬着挡风的竹帘，为了透气，只卷起了一半，堪堪容许微凉的秋风和那吝啬的阳光钻进来。石桌上一只紫砂小壶正温着茶，袅袅的白气丝丝缕缕地散开。清梧安静地侍立在几步之外，垂着眼，仿佛与亭柱融为了一体。
指节松松扣着账簿卷脊，却许久未曾翻动。少年的目光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在那片残败的荷塘上，神色疏淡，枯枝折戟般刺破水面，倒影在清透的黑瞳，不知焦点究竟在何处。
脚步声自身后的小径传来。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枯叶在靴底噼啪碎裂，发出一种与内侍们轻飘谨慎的步履截然不同的闷响。
天子却并未回头，甚至连捧着册子的手指都未曾动一下。
清梧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褚将军来了。”
“嗯。”
男人今日只穿了一身靛蓝色常服，却丝毫掩不住周身凛冽如未出鞘利刃的气息。他身形极高，骨架宽大，即便身着常服也能想象其下鼓胀的肌理与力量。一双瞳仁浅淡，如若大型猛禽的眸子，此刻微垂着，敛去了惯有的锐利，却仍沉默着割裂周遭空气。
他在亭外几步处站定，抱拳躬身，动作利落。
“臣褚行，参见陛下。”
天子这才缓缓转过头，似乎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的扮相，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还带了点新奇的打量。
“不必拘那些虚礼，坐。”
少年抬起手，苍白的指尖点向石桌对面那张空着的石凳，袖口滑落时腕骨伶仃似玉簪折枝。
褚行微怔。
此间的氛围与那庄严肃穆的明政殿，雍容大气的麟恩殿都截然不同。没有需要仰望的高高御阶，没有垂旒或纱账遮挡天颜的疏离，甚至连毕恭毕敬侍立的内侍都只剩清梧一人。
眼前只有一池泛着寒气的残水，满园铺天盖地的枯黄落叶，和一个宽袍大袖中的天子。
他依言上前，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姿态依旧端正。那双常年握持兵刃、布满厚茧的手平稳地置于膝上，但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在这份意外的宽容氛围里，微不可察地松缓了一丝。
一旁的清梧则执起温热的茶壶，为褚行面前的空杯斟满。
“饮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混合着药味的氤氲热气顿时蒸腾起来，眼前白雾缭绕间，少年的声音被微风送过来，显得有些轻飘，“到底是西北风寒，一路艰苦。朕瞧你，似乎清减了些。”
褚行完全没料到陛下开口竟是这般近乎琐碎的关切，顿了一下才道：“劳陛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国之柱石，当善自珍重。”
天子用帕子掩了掩唇，咳嗽了两声，目光再度飘向那片残荷，像在自言自语：“这几日朕总想起你离京那日，也是这般天气，半明半昧。”
话语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慰，与昨日麟恩殿上的帝王判若两人。
“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
只是这次的沉默却不似殿中那般压抑紧绷，反而被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填满，生出几分难得的平和。
“朕年幼时，”少年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声音很轻，仿佛在对那池残荷倾诉，“曾遍览史书，见那些名将征战四方，凯旋还朝，总觉得应当是万众欢呼，意气风发。”
“而今亲眼见到将军沉稳如岳，功高不矜，方知史书笔墨，远非当年所能尽述。”
他转回头，看向褚行，眼神专注而直接：“静渊，此次陇西，很艰难吧？”
没有自称“朕”，没有称呼“爱卿”，甚至省去了所有的修饰，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关切——很艰难吧？
褚行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过于清透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下。那些刀光剑影，搏命厮杀，官场倾轧，亦或者午夜梦回时压在心头的沉重，在这般平静的注视下，竟变得笨拙而难以宣之于口。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却只道：“将士用命，陛下信任，并无艰难。”
面前的天子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笑意浅淡如水中月影，而又转瞬即逝。话语中带着洞悉世情的微凉，甚至一丝调侃：“你在陇西时，钟离畅每隔几日便来朕跟前哭诉，说户部艰难，朕尚且信他三分。”
“如今你倒好，说并无艰难。”他轻轻哼了一声，朱砂痣随眉梢微挑，“朕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褚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从未想过，能与陛下有这般……交谈。
“臣……”
翻涌的情绪撞上齿关，终是化为一句更低的，“幸不辱命。”
少年看着他。
看了许久。
久到褚行几乎要被那目光看得无所遁形，久到那平稳的心跳开始失序，久到他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而移开视线时——
那人才轻轻开口，一瞬间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嗯。”
“朕知道。”
陛下说，他知道……
陛下是，知道什么……是知道朔北战局的险恶？陇西官场的处处掣肘？是知道他的忠诚？还是知道……他心底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委屈？
褚行只觉得胸腔里那颗久经沙场，早已锤炼得冷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瞬间烫穿了。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酸涩得几乎要逼出些什么。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狼狈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茶汤凑到嘴边，借着饮茶的动作，死死地掩住那一瞬间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失态。
『叮！目标人物褚行好感度 15』
士为知己者死的忠犬也香[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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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末路王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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