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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3.朱门扃(一)

新抓的药煎在新陶罐里,袅袅升起药烟。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笞楚之声。

何爽捂着刚刚止血的鼻子郁闷地坐在门内。外面场院上,荆条每抽下一道,他也不忍卒睹般一皱眉。

贺知颐早拂袖而去,留下卫颀收拾这两个。二十笞毕,孟寥被架进来,卫颀平淡道:“喝药。”

两人各一碗治伤药灌了下去,卫颀道:“我看你俩精力很好,还能斗殴。今天也不用休息了。上值。”

何爽当即站起来走了出去。他原就是任劳任怨的典型。刚出门,又顿步道:“今晚谁看着他?”

卫颀道:“看什么?这是你我同僚,又不是犯人。”何爽道:“我瞧他脑子不清醒。”卫颀道:“难道你很清醒?你难道第一天跟着将军,不知将军最痛恨同袍相残?”何爽怒道:“他先动的手!”卫颀道:“所以只罚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何爽仍道:“他凭什么动手?”孟寥道:“你凭什么动她!”何爽跳起来:“我是要拉她起来!”孟寥道:“你出手太重,她臂上有伤!”

何爽愣了愣:“怎么她也说你胳膊有伤,你俩互相砍的?”

卫颀袖着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缓声道:“孟兄途中行侠仗义,反被不明实情的店主误伤;至于殷娘子,是在州府受的笞刑。”

何爽还一脚踏在台阶上:“你怎么知道?”

“昨晚问话,殷娘子切切交待了前一桩。你莫不是很喜欢站在外面喊话?”

何爽不情不愿地回屋里。卫颀道:

“今天早晨,我去查证了后一桩。殷娘子进城前丢了过所,主动到州府自首补办。法曹参军刘知业审的案子,户曹参军罗启补的过所。殷娘子依律受了二十笞,在牢里关了两天。”

贺知颐让他今日一大早便去州府查实以上供词,确认每一个细节都有据可凭。查证的结果,殷娘子的确没有欺瞒他们,且孟寥全程不知情。

卫颀暗中替这位新同僚松了口气。好在孟寥当时不知情,否则恐怕会力争替她免刑或减轻牢狱之苦。若他果真干预了此事,贺将军必定大怒,到时将他遣返广陵、发配边关,什么都有可能,毕竟孟寥的军籍现在落在仪同府,在贺知颐手上。

卫伯修并不想这么快失去这位新同僚。文书档案太繁杂了,他早就想要一个副手。

何爽哼了一声,不再反驳。卫颀道:

“这就是了。大家该说的话说清楚,该解的仇早解开。将来共事日久,互相倚仗的时候还多,既然都一心为了将军,琐事又何必计较。老何呢,是粗莽了些,孟兄也未免有些冲动。这样,今天孟兄第一天当值,今天晚上我们三个聚一聚,吃顿饭,去我家里,如何?”

他比孟寥还年长几岁,一口一个孟兄倒叫得很习惯。何爽道:“谁要跟他一起吃饭!”卫颀道:“也好,我那坛清醪本也是小坛,三个人喝的确紧了些。孟兄,咱俩对饮。”孟寥道:“好。我还有一事想麻烦卫兄。”

卫颀立刻道:“孟兄但说无妨。”思忖着若孟寥提出想告假休息,这假也就批了算了,负着伤还被拉去当值是有些不太人道。却听他说:“殷娘子方才被亲兵踢伤,能否替她请个大夫?”

卫颀不觉一震:“你放心。老何,去请大夫。”顿了顿,又道:“孟兄,一切我自会办,你切记不可再去看她。”

.

事情分摊了一半,人果然轻松多了。

仪同府开府还不到半年,各类文书、卷宗、档案已经积压了一屋子。贺知颐一看这些就头疼,先前的司录做什么都要他来最后把关裁夺,他连这个关也懒得把,便提拔了卫颀,全都扔给他。

卫颀接了这摊子活儿,才发现这些案牍不止数量庞杂,其中破损、重复、舛误、疏漏处更是百出。朝廷的年中考核将近,卫颀除了完成每日公务,还要抽空整理旧档,实在分身乏术。试探过向贺将军申请要一个副手,无奈何爽性格急躁坐不住,旁人贺知颐又信不过,只让打打下手,关键部分仍需他卫伯修亲自经手。

而那所谓的关键部分,又很多。

于是卫颀每日平静如水地焦头烂额,直到等来了孟寥。

孟寥今日为了那娘子公然与何爽相抗,让贺知颐大为光火,是他卫颀一力说情,说此人其实坦荡直率,重情重义,身手亦好。为了女人逞气只是一个最小不过的缺点,只需慢慢引导,让他淡忘那娘子,将这份情义转投到上司这里,他便能成为一个极得力忠诚的下属。

他的确能是。这一日,卫颀在尘埃飘荡的档案房内几次看向他的新同僚,侧影锋利的青年都在安静地审理文书。卫颀不料他除了会写字,竟还能作些成段的文章,文笔比不上自己倒也无妨,遂喜出望外地又给他分了一半撰写的活儿。

他很清楚孟寥不可能长期留在司录房当副手。贺将军千里迢迢调了人来,不是为了做这些案头工作。眼下贺知颐还在考量究竟要给孟寥安排怎样的位置,而在尘埃落定之前,卫颀要牢牢抓着他。

两人只在用午膳时歇了小半个时辰。日头渐渐偏西,外面传来下值的鼓声。今日有孟寥帮衬着,卫颀完成了平时三日的份量,听闻鼓声,放下手中的卷宗,欣然道:“孟兄,不要太劳累,明日还有时间。走,吃饭去。”

卫颀的家就在仪同府别院里。炊烟升起,红彤彤的夕阳中,一派俗世生活的平静祥和。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挥汗做着菜,每出锅一道,便即刻送到这间屋里。

何爽翘着脚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卫颀一踏进门便好笑道:“老何,你怎么偷喝我的酒?”

何爽道:“睁开你那昏矇两眼看看,这是老子自己带的!”卫颀挑眉道:“你不是说不来?”何爽道:“我只说不和他一起吃饭,狗儿子才不来!”卫颀笑道:“那不成,孟兄今日是我的座上宾,你可以饿着,他不行。”

这两人不过一起当了一天值,卫伯修怎么就把孟寥当亲兄弟似的,心情还分外地好。不过何爽喜欢看见任何人都心情好,自己昏矇着两眼笑道:“先来后到,要走你走!一起吃饭也行,我们得约法三章。”

卫颀的妻子送来最后一盘蜜煎鲫鱼。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她微微颔首道:“菜齐了。”何爽来卫颀家吃饭不止一次两次,熟稔地招呼道:“嫂夫人也一起吃!”卫颀道:“你醉了,妇人怎么上桌。你说,什么约法三章?”

何爽遂举起一根手指:“第一,不准提那陈国——”孟寥忽然问:“她伤势严重吗?”

何爽吹胡子瞪眼道:“我刚说不准提!”孟寥置若罔闻:“大夫怎么说?”何爽皱眉道:“大夫?什么大夫?”

卫颀不慌不忙拍碎泥封,给各人面前斟了一盏清醪,一边道:“我看你真醉了。今早不是让你找大夫?”

可今早卫颀明明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却冲他摇手,何爽本就懒得管这档子事,遂立马抛之脑后。他悔不该饭前就喝了那许多酒,这时酒劲上来,整个人如坠云里,愣是不知该先冲谁说话。

卫颀斟完了酒,坐下来,持盏向孟寥道:“孟兄,我先敬你。”说罢自己一气饮干,照了杯,方笑道:

“有个好消息,正是为了今晚备着的,想着锦上添花,让孟兄高兴高兴——殷娘子的叔父找到了,他们姊娣已被接走,不日一家人将前往大兴。孟兄千里护行,如今总算功德圆满。”

何爽慢慢放下翘着的腿。孟寥只看着卫伯修。卫颀笑道:“你们不信?”

连何爽也不敢相信:“这么快?”

卫颀耐心道:“这是堂堂仪同府出面找人。洛阳就这么大,若当真还要三日之久,朝廷还给贺将军开这府做什么?我亲自看着人上的马车。那车华丽得很,连条板都设了软垫。”何爽迷迷糊糊地奇道:“她叔父是洛阳哪户人家?”

卫颀又给他斟了一盏:“殷娘子叔父弃暗投明,如今在大兴任著作郎。洛阳的是他……亲戚。你也别问那么细,那是人家的家事。”

他平静地与孟寥对视:

“孟兄,我没有必要欺骗你。就算有那个必要,我又何必亲自骗你?孟兄今日看到了,我每天手头要经过多少事务,难道很有闲心?若非当你是朋友,这些话原也不必特地对你说。”

卫颀从他的眼中看出这话见效了。孟寥微微垂眸,何爽喉咙里咕哝着,摸索着啜了一口清醪,粗声粗气道:“这也好,没得牵挂了。别成天为了一个女人和老子杠上。”

卫颀刚要夹菜,闻言放下筷子说:

“老何你也无须动气。孟兄久在军营,与外界接触甚少,刚踏上世间路便与一个年轻娘子长途相随,印象深刻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孟兄行事的确还不太成熟,如今既已入世了,世间有世间的法则,你我还须遵守才是。”

这两人都不语。卫颀在上司面前谨言过甚,在比自己低的同僚面前却忍不住犯了教导人的瘾,语重心长地又开口道:

“孟兄,我见你人品出众,注定要往上走。然而青云路哪里就一帆风顺?那真叫小人旁伺、虎豹当途。你昨日也见过那崔长史的嘴脸,若真娶了那陈国娘子,便是自己又将把柄递与他人,将来别人想卡你便卡你,想刁难你便刁难你,难道回回都要自证清白、次次为她得罪同僚?——退一万步说,即便孟兄你风姿高逸,无心宦途,哪怕你们成了夫妇,人也还有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伦。你若竟要为了一伦而舍弃四伦,可不是轻重不分,愧对令尊,愧对将军,成了个不忠不孝之人?这又是何苦。”

这番话如滔滔江水,收尾一浪劈头打下来,把何爽也打懵了,崇敬顿生,想还得是老卫,比他那拙劣的三言两语不知高超到哪里去。卫颀笑道:“我也就姑妄言之,孟兄姑妄听之。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确也应该过个情关。这从不曾经历过呢,做人总差点滋味。等过去了回头一看,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抛掉那一个,才真真是应有尽有,前途无量。”

他滴酒未沾,竟也微醺了。平时的卫颀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今夜如此激动,话音一消歇便悔意顿生。何爽却一拍大腿道:“说得好!”不禁觑觑孟寥,却见他始终静静地看着卫伯修,不反驳,不动情,也不接话。

沉默意味着存在外人无法触及的空间,这让卫颀隐隐感到难以把控的不安。酒桌上的气氛短暂地冷结成冰,在彻底滑入深渊之前,孟寥蓦然想通了般,粲然举盏敬卫颀道:“多谢卫兄好酒。”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何爽忙不迭拍掌道:“好!爽快!”卫颀神色顿时松快下来,开始招呼他们吃菜。何爽边吃边夸赞嫂夫人的手艺又精进不少,卫颀笑让他也赶快找一个。何爽埋怨将军总不和他提这茬,卫颀笑道:“将军日理万机,诸务缠身,哪有空理会这些。你也别等着将军给你指,自己不会找媒人?”何爽连连挥手道:“麻烦,麻烦!”

灯影里觥筹交错。孟寥吃得很少,几乎不说,却喝得很多。这酒并不辛辣,却呛得他想要流泪。他终于有些醉了。他的酒量原本并不很好。

酒阑灯灺,何爽已烂醉如泥地仰卧于坐榻,孟寥也沉沉伏在桌上。卫颀是愈喝愈清醒的,这时起身要去告诉妻子可以收拾碗筷了,却听见伏在桌子上的人喃喃道:

“聿如。”

卫颀顿住脚步。

他知道这是哪两个字,因为他看过那娘子的过所。

他一席气势恢宏固若金汤的睿语,在这两个字面前謋然土崩瓦解。卫颀不是很能理解究竟什么样的感情让他至于如此,又或者说,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还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过甚的情感,包括将军许配给他的妻王氏。每日他下值回来,王氏便柔顺沉默地做饭、洗碗、洗衣裳、替他打水洗脚、服侍他歇下,而后自己在灯下缝补。卫颀有时还嫌灯太亮扰了他睡眠,有时白天公务上受了气,回家言语冷苛,她也安之若素。事实上他们日常几乎没有交流。王氏相貌标致,出身清白,从不识字,柔静恭顺。将军自己娶了这样的夫人,也给卫伯修指了一个这样的妻子,让在外辛劳了一天的卫司录回到家,能舒舒服服当他的一家之主。

他觉得这样很好。

卫颀走到院子里。他没有看见幽暗中妻子的眼神,迈下台阶的那一刻,却陡然地无由一空。

孟寥沉睡着。脊背上荆条的笞痕在滚烫的醉意里燃烧。他已不觉得痛。

杏子庐里,他唤她殷娘子,她环着他颈项,认真道:“我叫聿如。”

她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完最后一笔,不知何故绯红飞上双颊,把脸埋在他怀里,再也不肯抬头。

……他从前不觉得一个人的名字有多重要。无论叫什么,她都是她,名字只是一个人在世间的过所,路途中真正重要的东西,上面记不下。

但是现在,孟寥无比感激她曾告诉过他,她叫聿如。当他唤名的时候,这两个字在空烟中凝成了被唤者的形体,于是记忆有枝可栖。她的名字是他行走世间时藏在怀里的护身符。他将凭此抵抗遗忘。他将凭此抵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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