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也著作郎,北也著作郎。叔父又是何必。”
石榴花红得耀眼。亭外,绿意葱茏的小庭细雨霏霏。怀之蹲在亭子旁,盯着一只小蜗牛慢条斯理地爬上碧绿的玉簪叶,留下银色的印记。
这是进府的第三天。送他们来国公府的那位山羊胡子的家令终于又露了面,和阿姊相谈许久。
阿姊和家令对坐亭中。她换了浣洗干净的淡青窄袖长裙,裙腰高系,圆领襦衫露出一段皓颈。是闺阁中时兴的样式。
怀之无端觉得阿姊比在建康家中时漂亮了许多。不是衣裳的缘故。
家令道:“殷著作在建康,著作郎便是到头了。在大兴,这只是开始。”
也是忠义和情义的尽头。
聿如冷冷凝眸。叔父竟果真投了隋。他一介文人,既不通鞫谳,又不识军务,只擅吟诗作文而已,她不明白隋主为什么竟会留下他,也不明白叔父怎么就不曾想过,他的变节会牵累家人。
“请问管家,我们何时能去大兴找叔父?”
家令道:“娘子稍安勿躁,一切但听阿郎布置。且等小公子回来。”
阿瞻不在。他今日第一次被带去见安国公,而且点名只要他一人去。
五月细雨的下午,空气有些闷塞。无言对坐半晌,家令忽然问:
“槐坞破后,还有无薛家人去寻十二郎?”
山羊胡子微微颤抖。
去建康接两个孩子来洛阳,原是安国公命他派人去办的事。是他当时妄自揣度,以为阿郎并不重视,又逢年关将近,府中紧锣密鼓准备过年,更腾不出人手。恰巧那日,与二公子崔劼相识的槐坞仲公薛克义照例派子弟送来年礼,家令灵机一动,将此事托与那位看起来憨厚踏实的十二郎,自以为这事办得轻巧妥当,却不想,竟牵连了一条性命。
聿如看向他。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管家巾帻之下两鬓斑白,不自然地略微移开目光。聿如道:
“薛公子的阿娘和姑婆在找他。”
“那就好,那就好……”家令稍卸下了些压在心头的重担,起身准备离开,目光偶然掠过小桌上盛着干枣、干栗的两样果碟。
一模一样的干果,从年前装点到年中,招待一些不甚重要的客人。家令晃了晃神,仿佛又听见那憨厚的年轻人结结巴巴的道谢:“够……够了,谢谢阿翁,不……真……真的够了……”
他笑眯眯地示意年轻人再多拿些:“路上吃。交代的事,可得给阿翁办好。”
那年轻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双眼发着光:“一……一定,一定替阿翁把……把人接来。”
那声音犹在耳边。炎炎夏日,家令骤然背上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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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在芭蕉叶上的雨滴都包裹着闷热,室内却凉爽又宽敞。瞻之正襟危坐,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只青釉莲瓣高足盘,托着各色时令鲜果和摆放精致的豆沙雕花糍糕、蟹黄毕罗,并数只小碟,盛着白茧糖、葡萄干、柰脯、渍木瓜、盐梅等物。又两只冰裂纹敞口白瓷碗,一只盛着杏仁酪,一只碗中剔透的碎冰半沉半浮,散发着凉丝丝的甜蜜。
瞻之咽了一口口水。和蔼可亲的老人坐在他对面,颤巍巍倾身道:“吃呀,孩子,想吃什么自己拿,外祖父家就是自己家。”
瞻之原就极爱吃糕点果脯之类,在家时从未见过这许多同时摆在面前,而且竟然还有冰。想到盐梅的滋味,早已嘴里生津,但暗中捏了捏出汗的手,仍很有教养地说:“安国公请先用。”
老安国公愣了一愣:“孩子,你不愿叫我外祖父?”瞻之连忙摇头。他的确还不习惯也不敢这么叫。见老人眸中浮起泪光,心中一软,慌忙唤道:“外祖父。”
他叫出了口,安国公却怔住了,半晌方应道:“好孩子,好孩子。”低头忙忙拭了泪,生怕错过了片刻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小儿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用银箸挟起一枚盐梅送进嘴里,慢慢含着。神情态度,竟让安国公恍惚又见到了已埋骨委尘十余年的小女儿。
刚刚拭干的泪又急速涌了上来。他原以为人老了不会再有这样丰沛的泪水。
阿瞻进府已有三天了。自从他们下了马车,老安国公便命直接将人安顿在偏院里,别让他看见。一刻推着一刻,一日拖着一日,始终过不了心里头那道坎。直到今日雨中无事,午后在回廊上踱步消食,愈走愈烦躁,才让人去将殷绍的儿子带来,想着索性早些说清楚,早些给殷绍送到大兴去,眼不见为净。
这个他从不承认的女婿,安国公除了十四年前阖家在采石矶等渡船的那三天四夜里见过,便直到去年十二月才再度相逢。
那时殷绍初投隋主,竟还有心备了薄礼来洛阳拜见他的老泰山。安国公一见名刺便勃然大怒,决然不许他进门。殷绍急得当场修书一封托看门人转交,信中情辞恳切,声泪俱下,安国公读到女儿崔柔十四年前便已难产去世,当下险些殒绝。好容易醒来,咬牙叫人再读,听到殷绍恳请自己去接他尚在陈国的小儿和收养的小女,气得垂死坐起把手杖扔出窗外:
“把那混账给我拎进来!!”
殷绍诚惶诚恐地进了府,战战兢兢地出了府。安国公躺倒在卧榻上,颤颤捏着殷绍留下的两张纸,向最贴心的大郎崔勋道:“要两张过所,你去州府找人办了。姓名,年龄……都写在这上面。此事,不要让你两个弟弟知道。”
崔勋忙接过其中一张纸,领了父命,又传了家令进屋。
家令一旁垂手候着。安国公闭目休整了半晌,早已模糊的小女儿崔柔的音容笑貌忽然闯进脑海,同时像匕首般插进心口的,是对那一见就烦的殷绍和那从未谋面的外孙的痛恨。就是那孩子夺走了阿柔的性命。
殷绍的亲笔信被掷于地下,老安国公哑声道:“去建康接两个人,你看着安排。”遂强行将悲痛与这次会面压在心底,再不提起,也从不过问。
…………
“来,孩子,尝尝这个。”垂垂老矣的安国公慈祥地看着外孙,看一会儿,就低头点拭眼泪。
阿瞻竟这般肖似母亲。早知如此,就该亲自派人好生从建康护送回来,怎么舍得经历这般波折辛苦。
瞻之端起飘浮着碎冰的白瓷盏,拿小勺舀了一口,惊喜道:“甘蔗!”老安国公喜不自胜道:“对了,蔗汁浇的冰块。”瞻之又抿了一口,感慨道:“我从来没有吃过冰。”
外祖父道:“喜欢,过几天又吃。可这东西寒凉,只有热天才吃,吃多了伤身子。”瞻之听话地点点头,忽然道:“外祖父,我能把这份留给阿姊和阿妹吗?她们也从没吃过。”
老安国公差点儿忘了阿瞻还有两个姊妹。不曾想他们感情这般好,当下便道:“留不住,一会儿便化了。外祖父给你把姊妹叫过来。”
瞻之连忙点头,眼睛亮亮道:“谢谢外祖父!”安国公派人去传了,又往外孙面前推了推蟹黄毕罗:“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
不一会儿,家令陪着两位姊妹也进了内堂。老安国公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一番,记起这阿姊便是在仪同府顶撞得崔劭无话可说的那位陈国娘子。自从他们被接来府中,听说崔劭私下里没少抱怨。
两姊妹似乎还不知为什么被叫来,都还有些警惕严肃。安国公才得了乖巧懂事的亲亲外孙,凡事只要阿瞻高兴,笑眯眯道:“你就是阿瞻的堂姊?”
彼此寒暄了几句,但见这娘子应答得体,温文尔雅,和阿瞻一般有教养。全无城府的崔劭确实不是她的对手。老安国公颔首而笑,眸中光芒一闪,又向怀之和蔼道:“你是阿瞻的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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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姊妹在内堂陪了祖孙俩一下午。家令目睹了阿郎对那小公子出乎意料的喜爱,惶然不知前几日可将他们伺候好了,又怕那阿姊会当场问阿郎什么时候送他们去大兴。中间出去处理些事务,都办得心不在焉。
忙忙地又返回内堂,已到晚膳的时辰。安国公叫人用小方桌端来,就和三姊娣一道用了膳。饭毕,对聿如道:“今晚让阿瞻在我房中歇下,我们祖孙俩说说话,可好?明日你们再来,陪我老人家下下棋。”
聿如岂能不允。以安国公之尊荣,说这话已是给足了礼数。瞻之虽然想和姊妹一道回去,却也知违逆不得,遂闭口不言。
两姊妹由家丁护送着送回偏院,只觉这一下午比途中赶一天的路还累。洗漱后进房关了门,才见房中布置竟已换过,样样都奢华了许多。
躺在陌生华丽的榻上,怀之困倦地问:“阿姊,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大兴?”
虽然怀之对殷绍没什么感情和期盼,但到了他那边,想来总比在这大气不敢喘的国公府自在。连今天下午那盏新奇的甘蔗冰也没能诱惑住她。
聿如也有些累了。整个下午,安国公一边让她陪着下棋,一边有意无意地探问了许多问题,包括仪同府中的经历。老人问得看似全无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常常在几个旁的问题之后突然绕了回来,有时又颇为尖锐,不易回答。
聿如一边执棋落子一边小心应对。她看得出安国公虽疼爱阿瞻,却对叔父成见颇深;而崔劭又像与贺知颐不和。所以每答一问,必顾及四方。直到回到屋里,才喘一口气。
“阿姊,”怀之睡着前迷迷糊糊地问,“我们明天能走吗?”
“恐怕没那么快了。”聿如疲倦地回答,给阿妹盖好肚子。明日还得陪安国公下棋,不知面对的又是什么。“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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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房内,阿瞻睡前突发急症,腹痛不已,上吐下泻。老安国公急得团团转,急忙请来大夫,猜想是下午吃了冰,又紧接着吃了蟹黄毕罗这些油腻之物的缘故,自责得不知如何办才好。阿瞻服了药,好容易睡下,老安国公却再睡不着。披衣起身,向身旁道:“传家令,到书房候我。”
家令忐忑不安地赶到书房,还道是阿郎要谴责自己前几日怠慢了小公子,却见阿郎在坐榻上疲惫地盘腿而坐,只像一个寻常的外祖父。
“可曾给殷绍去了信?”
家令连忙回:“还不曾。”阿郎没有交代,他不敢自作主张。
安国公点了点头,阴沉道:“不要去信了。他若有信来问,只说接孩子的人音讯全无,还未找到。”
家令心里一咯噔,谨慎道:“阿郎的意思是……不送小公子去大兴了?”
老安国公颊肌紧咬,仿佛殷绍已夺到眼前:“十四年前,他已拐走了我一个女儿,如今还想带走我外孙?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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