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敲窗的人就叩醒了她。聿如乍然惊醒,心脏怦怦跳。窗外道:“阿郎请殷娘子速速过去一趟。”
怀之还在浓睡。聿如睡意朦胧地坐起,凉水盥洗过才清醒些,梳洗罢,轻声向怀之说:“阿姊出去了。”怀之翻过身抱了抱她胳膊,表示听到了,又趴回去接着熟睡。
晨起层云密布,又是阴雨的一天。随家仆匆匆赶到,才知凌晨阿瞻发起烧,挂着眼泪要阿姊,安国公这才忙让人请她过来。
聿如在榻旁坐下。瞻之终于见到熟悉的亲人,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小小声问:“阿姊,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阿父?”
这里华丽极了,尊贵极了,可他还是觉得陌生,哪怕外祖父对他很好,他仍然提着一颗心。聿如安抚道:“安国公定会妥善安排,事情急不得,先养好病。”
安国公就在后面坐着,她也只能如此说。
好容易等到阿瞻再次睡着,已过了半个时辰。聿如轻轻起身,跟着出了门。
雨丝飘进回廊,安国公屏退了左右,只让她陪着沿着回廊缓步,缓缓道:“今日请殷娘子来原为弈棋,阿瞻一病,老夫也没了心思。阿瞻这孩子身体娇弱,这一病且需休养。”
又步过一段曲折游廊,踱至一处奇石峥嵘的入口,安国公轻车熟路地点杖而入。但见曲径通幽,竟藏着一个僻静的花园。池塘中,一座水榭帘栊半卷。沿着曲桥进入水榭,早已守候其中的家仆侍候安国公坐好,端上茶点鲜果,便安静退去。
桌上已有半局残棋。安国公笑道:“不思对弈,偏逢残局,又有些心痒。”聿如微微一笑,在对面落座。双方静静对局。
雨中池塘自碧。殷家阿姊始终心无旁骛,丝毫没有想问些什么的意思。
她的话很少,都用在刀刃上。昨日下午一番旁敲侧击,一个接一个递出去的问题,殷娘子皆不卑不亢一一应对,有时问得尖锐,她便三两句话徐徐卸转了力道,避过锋芒,再从平易处拣起来。总答得无可挑剔,态度又始终那么温雅,倒让他很是欣赏。
未几,曲桥上一个人影急急赶来,竟直接进入水榭。这人一身利落短装,看上去像是长途奔赴而来,跪地叉手,喘气道:“禀安国公,消息打探到了。”
安国公执子拈须,并不回头:“说。”
这人犹豫地看了一眼殷家娘子。安国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斥道:“人家自己叔父的消息,她听不得?”这人赶忙道:“是。小人有眼无珠,没认出殷娘子。”又犹疑了片刻,仿佛很难开口般,终于道:
“殷著作上个月刚刚续弦了。”
聿如抬起眼。安国公似乎有些诧异:“娶的哪家?”
“太原王家,中书舍人王侃之女。”
安国公愣了半晌,冷笑数声,落下一子:“好,好一个显赫的岳丈家!”抿紧了线条坚硬的唇,再不出语。
水面上噗噜噜飞过一只夜鹭。浮萍四下散开,又渐次聚拢。可怜这人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如履薄冰地又继续道:“小人快马加鞭把信送到,殷著作看了信,什么话也没说,他夫人便叫人把小人赶出来了。小人不敢耽搁,只好先赶回洛阳。”
安国公仍不答。聿如打量了这人一番,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跟了一子。
她这一落子,安国公倒看了她一眼。跟着赶来的家令忙忙挥退了这人,替阿郎续了茶,叹道:“阿郎待那殷绍可谓仁至义尽,想当初他初涉隋地,何等局促,是阿郎替他引荐贵人、打通门路,又替他接来子女,他却连续弦这等大事也不知会泰山……”
安国公道:“什么泰山?他的老泰山在京城,大兴,姓王!和我崔家有什么相干?”
家令恨道:“这姓殷的落魄时,只说把阿郎当生身父母来侍奉;一朝攀了高枝,却不思恩义、背德忘本,竟连亲生骨肉也不要,可不是枉为人子、枉为人父!”
聿如任他将叔父贬得一无是处,只放下棋子,端坐凝目不言。安国公看出有家令在场,她一句话也不会说,转头道:“阿福,你莫不是成天只围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转?该干什么干什么。”
屏退了家令,殷娘子却仍不对方才之事发任何评论,只对着棋局坦然道:“该安国公了。”
安国公瞧了她半晌,思想若面前的娘子是男儿身,而他再年轻十岁,两人宦场相逢,倒是棋逢对手,可以有滋有味地斗上一斗。索性搁了棋问:“令叔别娶,不认亲儿,殷娘子看来并不介意?”
聿如方正视着他,道:“叔父自叔母辞世后,十四年抚孤教子,义不再娶。他固然大节不守,小节上却从不轻浮,若早有抛家弃子之意,又何苦千里托人去接了阿瞻阿怀来。只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或身不由己,或利欲迷人,却非我做小辈的所能评判。”
这一番话,当辩则辩,当直则直,当曲则曲,诸般意思皆说到了。安国公愈加激赏,忽略了“大节不守”之类的对立之语,饶有兴致问:“令叔娶的是太原王家的女儿,如何谓‘人离乡贱’?”
当真是叔父娶了王娘子,而非反之吗?——可这话以她的身份说出来未免过分,遂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答,安国公反而喜欢,更兼听到殷绍为阿柔十四年未曾别娶,虽仍鄙夷女婿,却也心怀稍舒:“殷娘子这一番话,倒叫老夫气也消了。既然那殷绍无福,便教阿瞻留在府上陪伴老夫。阿瞻极像他母亲。”说到末一句,已真真有些卸下防备,动了感情。
聿如早看出今早一番布置皆只为了这个决定。无论叔父是不是真的再娶或入赘,安国公暮年亲情浓厚,铁了心想留下阿瞻,这由不得她,也由不得阿瞻本人。
安国公既已达目的,也无心棋局,徐徐拄杖起身,接着道:“殷娘子和那小女娃不妨一并留下,陪陪阿瞻。那孩子怕生恋家,日常还需殷娘子时时陪伴看护才是。那小女娃也可陪阿瞻说说话,只是切不可吵闹。”聿如也即刻起身施礼道:“安国公好意,我们姊妹叨光过甚,愧不敢受。妾身出身乡野,目光鄙陋,不识金闺,惟长日思家。恳请安国公放我们姊妹归乡。”
安国公不料她这回说话竟如此直截,当下便不怿起来:“阿瞻尚在病中,当姊姊的岂有脱身独逃之理?”不再理她,重重拂袖而去。
聿如抚额,慢慢坐回原位。她知道方才是自己冲动了。对失去自由的强烈厌恶冲昏了她的头脑。若安国公还肯与她对话,还须先稳住对方,再徐徐图之。
她决然、决然不愿留在这里,怀之也不愿。阿瞻或跟或留都是后话,她们必须要走。不管需要多久。不管这由不由得她。
.
夜。内室里灯烛明亮。阿瞻休养了一日,已差不多恢复了,只是没能和姊妹一处,不免寂寞低落。
安国公怒气已消,且亦稍觉寂寞。几番欲再请殷娘子来对弈说话,又不肯主动退步以骄纵了她,遂也闷闷不乐。
阿瞻无事可做,早已坐起来看书。安国公看着勤学聪慧的外孙,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大郎崔勋最成熟稳重,可惜读书不够灵光;二郎崔劼才华最盛,却只寄情山水,无意仕进;至于三郎崔劭……
安国公长长喟叹,给阿瞻把烛台移近些,心疼道:“早些歇息,不要看坏了眼睛。”
阿瞻放下书,有礼道:“谢谢外祖父。”才又拿起书卷。安国公愈看外孙愈喜欢,抚着他的头,问:“孩子,你还记不记得阿娘?”
话一出口,便醒觉自己这话问得可笑,又可悲。阿瞻茫然道:“不记得。”
安国公道:“是外祖父老糊涂了,你怎么会记得?”抖了抖他膝上的书,又道:“你阿娘小时候,也这般爱读书。”
阿瞻脱口问:“后来呢?”
后来?
阿瞻的后来,已是外祖父的从前。
那时隋主还未取得天下,安国公也还未封安国公。崔世英只是北周朝廷一个小小的官员,露中泥中,经营四方。那年一场大雪,把他们困在采石矶。那几日里,崔世英成日只忧心耽搁路途,或与长子崔勋论议公务,无暇顾及女儿,更不知女儿何时与同住一驿的陈国小吏殷绍目成心许,又怎样在那短短三天四夜的相处里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竟只留书一封,便抛下父母兄弟,跟他私奔到异国他乡。
若非阿柔也识字,当年也许就不会在采石矶与那殷绍相识投缘,更不会连一年的好日子也没有过满,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
外祖父久久未回答。阿瞻耐心等着。等到的却是外祖父的另一个问题:“孩子,你阿父教你认的字,读的书?”
“嗯,还有我阿姊。”
“又是谁教的阿姊?”
阿瞻诚实道:“我阿父。”
烛影跳了一下。
外祖父的嘴角仿佛也跳动了一下,浮起苍老奇异的笑容:“孩子,阿父和阿姊,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怎么会只能选一个呢?阿瞻愣住了。烛影又跳了一下。内室里静静的,只有一老一小。他忽然有些害怕。
“外祖父……”
外祖父仍呆着脸儿笑笑的:“只能选一个,选哪个?”
瞻之寒毛倒竖,渐渐喘不上气:“我阿姊怎么了?外祖父,我阿父怎么了?”
直到阿瞻急得脸红头胀,安国公才回过神般,拍了拍他的膝:“孩子,不哭,不哭。”
这夜阿瞻复烧起来。又一个天明时分,随着雨丝飘入室内的清凉里,再也没有阿姊覆在他额上的温柔的手。
这时,外祖父告诉了他阿父再娶且抛弃子女的消息。
安国公仔细观察着外孙。阿瞻和他的堂姊当真有些相似,虽然惊闻此信面如死灰,却竟没有哭闹,也没有追问。对于他将长住国公府的安排,面上不见欣喜之色,只问姊妹何去。听到姊妹亦客居于此,便默然不再多言,只求要见阿姊。安国公推说殷娘子突发急症,恐传染了他,还是隔离将养,等恢复了再见不迟。由着阿瞻托婢女们给姊妹送去药物衣食,这事便暂且搪塞过去。
这次见面后,瞻之被送到府内的学堂里,和表兄弟们一道读书。上学放学都由家仆护送着,晚间又住在外祖父房中,他接近不了那间最初住过的偏院。
外祖父仍对他很好。慈祥,和蔼。只是他自觉地不再在外祖父面前看书。偶尔请求想见姊妹,外祖父总说阿瞻已不是小孩子,不应再和姊姊妹妹厮混在一起。
外祖父不仅是外祖父,还是安国公,是没有人敢违逆的一家之主。
深院朱门紧闭。瞻之遂不再提及,静静等待着,时观而弗语。阿姊告诉过他,事情急不得。他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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