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顶上的脊兽头顶夜光。
仪同府场院空旷,只见月色如水铺地。
这一耳光,连贺知颐自己也愣住了。多少年没对下属动过手,这本不应该是他这个地位的人做出的事,何况是对故人之子。
懊悔无极,颜面尽失,以至于听到这个本来最应该勃然大怒的回答,却已泄了发怒的气力:
“竖子安敢……!”
“她烧得厉害。”颊上浮起红痕,孟寥蓦然合上眼:“她便是担心崔家的人追来对将军不利,一力催促我来应对。我不敢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屋内。”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为她说话!”
“回将军,是事实。”他的嗓音里有种静静的崩溃:“她从早晨受伤到现在,伤口肿疡,高烧不退,是我冒犯,斗胆向夫人求药。孟寥但凭将军处置,只求将军容情留下她……”
贺知颐仿佛觉得很可笑:“留下她?好引火烧身?”
“将军,国公府没有道理烧起这把火,是他们假造户籍奴籍——”
“那又如何?”贺知颐双手拄杖,睨道:“你以为全洛阳的户籍都那么干净?他们敢做也就不会不敢认!”
“可他们对她擅用私刑——”
“她算什么?”贺知颐按下性子:“背后有谁?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区区小卒,埋沟壑里也无人过问,这算什么把柄!”
孟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上司。贺知颐不愿应他的眼神,冷冷拂袖道:
“一个来历不明的陈国人!你初到仪同府之时崔劭诘问的话你忘得这样快?当日我看在你阿父的面子上一力回护,若她果真是陈国细作,你我都要下大狱!”
“她若是细作,就不会一次一次推开我。”他轻声说,“因为我每次都不知道,再相见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活着。”
贺知颐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还要与她相见多少次?阿寥,她是陈国人!”
孟寥的语气第一次有了起伏:“回将军,她是陈国人,但不是敌人。”
“是陈国人,不是敌人?”这句闻所未闻之言再次煽起怒火,贺知颐厉声道:“你父兄就死在陈国人手里,你先问问他们!”
“将军,她从没有害过我们隋人,一码归一码——”
“一码归一码?”贺知颐缓缓弯腰,俯压向半跪着的僚属:“好一个一码归一码!一个女人,比君父还大!”
孟寥霍然仰头:“将军,朝廷尚且能留下殷娘子的叔父,将军为何就容不下——”
“我容不下?!”早已结痂的伤痕被生生剜开,贺知颐痛怒交加:“孟家满门忠烈,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叛徒!将来到了地底下,你有何面目见你阿父?!”
“我阿父阿娘若见到她,”孟寥双目赤红,抑制着声线:“会很喜欢她。他们从没教过我忘恩负义。”
贺知颐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如此作答:“忘恩负义?”
“她对我有情有义。”他坚定地说。“我没有不忠不孝,也不是叛徒。”
“好……好,好!”贺知颐第一次竟拿一个下属毫无办法。一个如此刚直固执的人的确绝没有当叛徒的潜质,但一把再锋利的刀若用了不称手,也没有留下的价值。他尽力捺下盛怒:
“你若还自认是个忠良,就把人送回去,告诉他们是她自己逃跑,不要牵扯到我们仪同府!”
孟寥决然不从,试图说理:“将军,是国公府有罪在先,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受牵连?崔长史若要纠缠不休,可以报官让州府调查永义坊,那里根本没有一个叫贺冬儿的人。户籍可以作假,百姓之口作不了假……”
“你懂个什么!”贺知颐失去了所有耐心:“乳臭未干的小儿!你待如何?让州府承认开出假户籍,自己人抓自己人?”
孟寥脱口而出道:“州府若犯了错,为何不能受监察?”
一阵寂静。
“好啊。”贺知颐按着杖头,陡然笑出声。
“好啊,阿寥。”他颔首:“如此胸襟,只怕我小小仪同府容不下!”
孟寥不言。贺知颐自顾拄杖开步:“刺史向我抱怨过几回,说他们缺人手!你既对州府如此感兴趣,我择日便送你去充作捕快,免得你空有这副好身手,日日拘束在案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
“你今夜尚在仪同府任上,私闯民宅在先,违抗上命在后,按军法该如何惩处?”
料想中孟寥听见被逐出仪同府贬为衙役,不知该有多惶然。可月光下,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从紧攥到慢慢松开,神情里甚至如释重负:“回将军,四十军棍。”
贺知颐眼中渐渐结满寒冰:“明日领罚吧。”
.
曾洒上孟寥衣襟的烈酒,此刻正浇在伤痕累累的纤手上。
骤激刻露的剧痛比受伤时更甚。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聿如紧闭双眼熬着,等到尖锐如锯齿的疼痛稍稍舒缓,才蓦地吐出一口气,换手,血痕横亘的掌心和指腹勉强把住酒碗。
烈酒再次浇下。聿如仰头调整着呼吸,涔涔汗水淌下颈间,昏黄的烛影里,喑哑地闪着光芒。
贺知颐的三个女儿挤在屏风后面屏息窥探,不时按捺着激动对视,彼此都看见眼中跃动的一簇火苗。
双手的血污和尘灰都清洗干净,聿如推开酒碗,从一旁的托盘里艰难地拾起一只小瓷瓶。
一直坐在屏风前旁观的将军夫人不安地挪了挪:那是将军戎马生涯里备下的金疮药,虽然如今已用不着,但将军惜物得紧,只怕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娘子费去太多,自己要被夫君怪罪。
刚要开口委婉提醒,却见她轻轻一点,只抖落出少许药散洒在最深的伤口,便放下药瓶,叼着纱条一圈圈缠上。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年轻娘子低垂的眼睫仍然稳定,动作里有种冷静的决绝。
从始至终,她只用了那一点儿。将军夫人慢慢放下心来。
屏风后,三个少女交换着兴奋的目光。深夜突然出现的年轻娘子和那背着她登门求药又匆匆离去的青年幕僚,让这个一潭死水般的闺中之夜,如同月光照进水草飘摇的深深水底,摇曳起无数生动的想象。这时你觑觑我,我觑觑你,一个和另一个咬咬耳朵。那一个听着羞红了脸,咬着唇追着拍打她。
屏风后面传来细碎忍笑的嬉闹声。将军夫人转头轻斥道:“没规矩!”三个少女笑得更大声了,纷纷从屏风后面拥出来,绕膝坐在母亲身旁,摇着她的手臂,往她怀里拱,娇唤道:“阿娘,阿娘……”一个个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地盛着笑意。将军夫人起先还板着脸,拗不过女儿撒娇,也不禁展颜,只顾念着有外客在,教她们不许没个正形。
坐在门边的聿如裹好了伤口,阖目暂憩。高热中浑身酸软疲倦,连坐着也觉得难捱至极,仿佛有千百只小蚁在噬咬。她支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门外。方方正正的庭院中一方月光,一方阴影,交织间浮现出一个身形,朝她笑着,朝她大步走来。
孟寥回来了。她喜悦地喃喃唤着,迫不及待地要去迎他。眼前一花,他却又消失了。
灰色静止的庭院里空阒无人。只有月光,只有阴影。
聿如茫然地坐回来。孟寥去了好久。她忽然后悔方才那般仓促地赶走了他。国公府的人追来了吗?他出事了吗?
烛影交错,呼吸灼热。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忽近忽远。聿如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浅眠。半昏半醒间,她仿佛从席垫上站起来,从温馨的母女旁边走进屏风,走进后面的深深房间。
一重帷幕后面披开一重帷幕,一扇门脚底下推开另一扇门。她穿行在无数的房间里,穿过一道墙,前面所有纷乱荒诞的印象宛如留在了水面上。
眼前的屋子陈设半旧,简朴,和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不一样,也和一板一眼的仪同府不一样。亲切极了,舒适极了。
春晖照进屋里,案上插着草花,门后挂着蓑衣。堂上坐着两个人,右首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她,左首的沉猛男子不苟言笑,眼神中却交织着心疼和欣慰。
“阿娘。”她一点儿也没有吃惊,好像很笃定地知道,会在这里看到她。又轻轻道:“阿父。”
阿父静静坐着,像一座坚实的山。阿娘温慈地向她伸开双臂,一个许诺着温暖的怀抱。
“阿娘!”聿如粲然飞扑向她怀里。还没抱到,霎时间屋圮墙塌,化为烟云。身体在虚空中猛然一倾,整个人一顿而醒。
鼻端萦绕的酒气。眼前明暗的烛影。异国他乡。
聿如怔怔坐着。
她怔怔坐着。遥远的长江边呼啸着的风灌满了耳畔。今夕是何夕?
风声尖利到几乎耳鸣,身子一晃,她跌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孟寥轻轻握起她草草包扎的手,把她抱入怀中,下颔抵在她仍然灼热的额头。
聿如廓清尘埃般松一口气。孟寥将她双臂搭在自己肩上,抱她起身。她在他坚实的臂弯里仰起脸,看见他嘴角的红肿。
她的眼神悯然清明。孟寥微微一笑,聿如也不觉莞尔。泪珠倏然滑落。她把脑袋深深藏进他怀里。他的衣襟上有早秋萧飒的风。
贺知颐和崔世英都高估了对方。
孟寥和聿如从今往后再也不愿再分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23.是何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