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幕僚向将军告退,向夫人道谢。他们穿过秋风的庭院。暮鼓已歇,秋分已过,昼短夜长。他们面前还有一个长长的夜。
他们回到屋里。他的房间。床前秋月皎洁。孟寥一手抱着聿如,一手卷了旧被褥,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新的铺上。
聿如强撑着要自己脱下外衣。她爱干净。孟寥为她除下外衫鞋袜,扶着她躺下。她躺在干爽洁净的枕头和被褥上,看着他把水罐里的凉水倒在铜盆里,浸湿了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他去为她烧开水。
房间后门通往一个很小的天井,他在天井里烧水。他的气息一离开她,伤口的痛楚便镇不住。聿如目不瞬移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怕一眨眼又成幻觉。
水壶搁在小炉上,孟寥回到屋里,俯身在榻旁,抚她的鬓发。他以为她怕黑。点亮了油灯,聿如却更加躁动不安。于是他复将灯吹灭。她颦蹙的眉峰缓缓展平。月色像一块流动的凉冰。额上的帕子却很快又热了。
聿如看着他为她再度敷上冷帕,就着榻边坐下,张开手,轻轻梳着她汗湿的乌发。
他不曾从任何地方学到过这个动作。指尖抚触,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水烧开了。孟寥去倒了一碗热水,轻轻晃着,直到水温可以入口,才托起她的后脑,揽着她坐起一些,将碗送到她因高烧而干裂的唇边。她难以吞咽,好容易断断续续喝完了一碗水,孟寥要去再倒一碗,她不让他走开。他于是把碗搁在一旁,继续为她以指梳头。
好像又回到了来洛阳的途中。聿如躺在他怀里,喘息暂宁。她忽然很想念从小孟集出发的旅途,想念颍川郊外的草店,雾中的原野,小驴载着她涉过浅川,乡间茅屋里的春雨寒食,鹧鸪镇上的晚霞与热水澡,想念老捕快王义,小捕快李方……和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那时的她还对亲人重逢抱有期望;那时的他寥落一身,无牵无挂,从来不会为难,也从来不会受伤。
可当时心心念念,只想赶快到洛阳。
刚换的帕子很快又热了。孟寥以额头试了试她的额温,想要再喂她一碗水,聿如却怎么也不愿再喝,勉强喝了一点儿,又吐了出来。
他的阿妹,当初也是这样高烧不退。孟寥又绞了一遍冷水帕。青筋毕现的双手没入盆中。水珠映着月光,晶莹地簌簌落在盆里。他紧紧闭上眼。
溅起的水花让昏热中的意识浮起碎玉的幻象。聿如扑扇着眼睫,她想要替他拭泪,手方一动便牵着疼痛。他迅速扶住她道:“别动,当心伤口。”是落了泪后的嗓音。
聿如浑身一颤。孟寥以为她冷,掖起被角,她却不要被子裹着,要坐起来。他扶着她坐起身,怕她背上冷,将被衾从前往后裹住她,当心地不碰到她的手。聿如把下颔搁在他肩头,轻声道:
“孟郎。”
孟寥顿住了。
视线逐渐模糊,爱与痛激荡胸中。他找到她了。他终于找到了她。潮水般的幸福袭遍全身,他牢牢托着她的身躯,看不够地看着怀中的人,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仰起脸,触碰他的嘴唇。
一个不含**的,抚慰的触碰。她柔软坚毅的双唇,轻轻吻过他嘴角的红肿。孟寥不敢动,任她点水般啄他的鼻梁,他的脸颊,他的额头。小动物一般。灼热的唇,贴在他眉心。
连日来麻木强颜的外壳碎成齑粉,淤塞五感的壅堵融化流散,世界的鲜明重新喷薄而出,她滚烫的手心按在他的脊背,那灼热印在他的骨血里,孟寥浑身发颤。从来没有一个时刻,他情愿就这样死去。
双手无力垂落。聿如脸儿一偏,却从他肩头栽下去。
心跳骤然失了一刻。孟寥一把捞抱住她,唤她,聿如紧闭双眼,呼吸急促,烧得满脸通红。不能再让她这样烧下去了。他破碎地深呼吸着。犹如巨轮碾过胸口。必须要散热降温。她不能再出事。
……好像又回到了巫姑黑暗闷热的地道里,聿如听见他遥遥的声音。“我可能要解开你的衣裳,用温水擦身,散热,好吗?”
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羞耻,因为他的声音也不含**。她信任地舒开因痛苦而蜷曲的身子,仰面躺在榻上。
微温的巾帕轻轻拭过肌肤。凉爽的水风漫进黑暗地底,温柔地浮起了她。她任由自己随流水漂走,躺在凉冰浮动的月光河里,水面微风拂荡,她沉睡在宁谧的清凉。
一整夜,孟寥不曾合眼。烧水,放凉,浸湿巾帕,他一遍遍专注地为聿如擦拭着,听着她的呼吸由急促渐渐转为绵长。他心无杂念,却一次也没有再看她的脸。
.
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熟睡过?一个月?两个月?还是自从入洛?
聿如梦见在攀一座高山,峭壁前孟寥回身拉她上去,而后再未放开,就这么牵着,坦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走过起伏的山峦,看见清晨延展在广阔的大地上,朝曦从山巅升起。
她嗅到黎明的气息,清润的露水,草药的香味。他向她道别的时候,她正沉浸在病愈初期清明而温柔的睡眠里,那睡眠包裹了世间万物,将现实与头脑中的残留的谵妄印象相融在一起,欺骗她说,他出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聿如伏在枕上,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天光已亮,黑夜已经过去,没有什么再能拆散他们。
他离开前想最后伸手去抚她的面颊,却在近在咫尺的虚空中停住。
孟寥站起身,推开房门。
周盈等在前堂。
方才拆开这个阿姊手上的纱布,才见这等伤势竟只用了一点儿金疮药,能退烧简直是个奇迹,她毫不客气地把这青年骂得狗血淋头。孟寥一句不辩,只取出荷包,里面是满满一囊铜钱和碎银,托她暂且收留照顾聿如和怀之一段时间,他须过几天才能回来接她们。
周盈余怒未消:“说清楚,几天?”
孟寥轻声道:“我会尽快。至少七天。”
公门之人,身不由己,否则也不至于天还没亮就背着人来敲她的门。周盈板着脸扫了一眼他的荷包:“她的伤若要好利索,需长期用上等药材。你这点钱够支得了多久?”孟寥立刻道:“我会去筹钱,恳请周大夫用最好的药,还需多少诊金?”
一个普通幕僚,怎么可能一下筹到那么多钱?周盈叹了口气,端了一筛子草药走开:“再说吧。”
怀之跟在他身后,送阿兄出门。一个多月不见,她忽然长大了,苍白的小脸神情严肃,不再是那个哭喊着被带走的小女孩。
她把一封信塞到他手上:“阿兄,这是阿姊给你的。阿姊那时说,若不需去投奔阿兄,便把信烧了。可我想,你会要看。”
孟寥接过信,蹲下身,仰头对她道:“好好陪阿姊,好好照顾自己。”
怀之点了点头。她追到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天色微明的长街。洛阳真像一只大老虎,把阿兄一口吞掉了。
孟寥边往回走边展开聿如的信。
让他生平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爱的人,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信里简要陈述了她被强行改换身份失去自由的始末,描述了怀之即将面临的危险,清晰地说明若怀之去找他,必定已是走投无路,求他暂且收留怀之,并为给他带来的麻烦一再道歉。信中甚至还附了一篇给贺知颐的陈情,道怀之自幼流浪漂泊,历尽辛酸,恳请将军宽悯孤弱,陈隋虽分南北,人心却无南北,
再没有其他无关的话。只除了说她毕竟是瞻之的阿姊,性命无虞,让他们放心。
没有其他的话。
没有流露分毫恐惧,没有吐露一丝感情。没有期望他去救她。那时她必定以为,自己已为了前程与她情义断绝。信的口吻有种强抑的自尊。
人的一生遇见不了多少个这样值得去爱的人。甚至一生也遇见不了一个。孟寥看完了信,贴身藏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孤独。
这是一个云蒸霞蔚的早晨。朝霞看似绚丽,却预示着连日的阴雨。孟寥的步伐快而坚定。他准备去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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