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颐早就起来了。
恨痛交织,他一夜睡得不稳。一时梦见塞草茫茫,一时梦见江水滔滔,一时梦见一双故人的眼睛,像天上的太阳一般,不眨不歇地紧随着他。
夤夜惊醒时,夜沉如水,万籁俱寂。他拄杖披衣,独步庭中。
闭上眼,孟寥如释重负的神情还如在眼前。多年从戎,阿寥不可能不知道,四十军棍,几可致死!究竟是什么让他听到这个处置的时候甚至如蒙大赦,那个陈国娘子,究竟给他灌了什么**汤?
平日有暇时,贺知颐也曾消遣一般琢磨过,将来给他这两个尚未婚娶的亲信觅什么样的妻子。思来想去,孟寥虽不多言却极有主见,他以为刚柔相济,这把最锋利的刀合应让最温柔和顺的女子珍爱拂拭。直到昨夜听女儿们兴奋地谈起那年轻娘子给自己浇酒洗伤的坚忍情状,贺知颐这才意识到,能让孟寥沦陷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如此刚强坚毅,却竟似天生为了被折服而生。
贺知颐苦笑了一下。平心而论,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殷娘子的确极有性情。只可惜一点,致命的一点,她是个陈国人。
理性的承认,绝不意味着他能接受将来每次看到孟寥时,都会想起他背后的那个陈国妻子。腿伤之仇不共戴天,他没那么宽宏大量。
洛阳城的晨鼓,照例在日出前半个时辰敲响。当第一通鼓声从天边传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别院,孟寥住所前。意识到屋内此刻有两个人,一股无名火起,贺知颐转身要去喊适之准备军棍,晨风却吱呀吹开了虚掩的房门。
他拿拐杖点开门。房间是空的。窗前端正放着一方石板,上书“卯时前归”。像是早预料到,有人会找来。
地上一床被褥,榻上一床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
他在屋里坐下来。贺将军坐在何爽曾坐着煎药的小板凳上,双手扶着杖首,很久,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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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短暂的朝霞很快被乌云淹没。
仪同府仪门。今日一早进府的众僚属正议论纷纷地聚集于此。
“这是做什么?就因为崔劭?”何爽忿然道:“将军昨夜明明还说齐力同——”
卫颀低声打断:“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想到昨夜自己也触怒了崔劭,他颇有些心烦意乱。
二人不约而同再次望向场地中间的高台。
孟寥被背缚双臂,绑在旗杆上。一个示众的站姿,神色却平静而坦然。
自跃入国公府高墙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私闯他人宅邸,即便是为了救人,也仍有违律法在先,也仍有悖于他已然内化的纪律和准则,何况,又连累何爽被长史诬陷。
以身赎罪,他才能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地与她在一起。
高台下交头接耳,都瞧着他。孟寥也静静看着台下众人,看到心事重重的卫颀,看到了东张西望的何爽,也看到了贺将军,但没有看到崔长史。
何爽到处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崔劭人呢?”卫颀随口应道:“你要他来干什么?”忽然当头一声锣响,两人都住了口。
这是要开始了。
贺将军终于缓缓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卫颀赶忙上前。
“伯修,宣判。”
需要发言的场合照例是他来,只是今日奇怪,将军也不给他提前安排。卫颀接过兵士递来的判书,走到众人面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
“兹有仪同府属吏孟寥,……酗酒闹事……”
他停了停,怀疑自己看错了字:“……玩忽职守……”
何爽也愣住了。平日和孟寥有事务交接的几位僚属面面相觑。这形容的怎么可能是他?
卫颀继续干涩地念:“……违抗上令……冥顽不化,着领军棍……四十。”
“四十?”
这一下好似捅开了马蜂窝,众声喧哗。何爽倒吸一口冷气,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孟寥一夜之间犯下了何等弥天大罪,直疑贺将军被崔劭夺走了魂魄。
卫颀念完,将判书交还给兵士,惨白着脸回到人群中。若孟寥今日受罚当真是将军抵不住国公府施压,自己恐怕也难逃此劫。照理仪同府直属朝廷,掌军国大事,地位远在国公府之上。将军这是怎么了?
好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僚向着台上指指点点。孟寥恍若未闻,仍目视前方,昂首挺立。仿佛这不是示众,而是在高台上等候嘉奖。
他受过许多次嘉奖,却还没有挨过一次军棍,也还没有承受过这样的污名。
阿父,会在天上看着阿寥吗?
仪门上方的天空秋阴漠漠。
眼见军棍已备好,贺知颐合着眼,平平道:“褫衣。”
这是为防止衣裳碎片混入伤口,便于受杖后清创。孟寥闭上双目,由着兵士将他上衣尽去。
贺知颐声音不高:“继续。”
人群立时哗然。连何爽也变了颜色:“请将军三思!”
贺知颐塑像一般坐着,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卫颀勉强劝道:“四十棍,总不能都打在背上,将军也是为他好。”
孟寥霍然睁开眼,目光笔直投向地面。高台上两个兵士犹豫片时,也望向将军。贺知颐等了少顷不见动静,虎眼一瞪,兵士连忙将孟寥按到刑凳上。
眼看即将动手,何爽头一回不顾卫颀阻拦,跪下抱拳道:“将军,留裳吧,他将来到了州府还得当差!”当众裸裎受杖,恐怕孟寥毋宁死。
想起孟寥任劳任怨帮自己整理过的文书档案,卫颀头一回跟着在一旁跪下:“求将军准他留裳。”
两个兵士停了手。其他几位僚属望望高台上的同僚,也一同躬身求情。场上一时齐齐望向贺将军。
除了孟寥本人。
贺知颐僵坐着。卫颀何爽不敢抬头,只见搭在椅子扶手上挽弓射箭的手坚如磐石。良久,将军终于吐出两个字:“备水。”
衣裳浸湿受杖,痛苦更甚,但能教衣裳破得少些,这已是能争来最好的结果。卫颀骤然起身:“将军准了。快,去打水!”
一桶井水泼下,衣裳浇透。执刑的兵士举起荆杖。
贺知颐起身离去:“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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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杖挟着风声挥向肩背。
孟寥覆上双眼。
她轻啄他的鼻梁。他的脸颊。他的额头。
第二杖打在腿上。
浸水杖头与浸湿衣料重重相击的瞬间水雾迸溅。精悍的身躯猛地一震。
她的唇吻过他的唇畔。炽热,微张。
计数声一报一顿。刑凳上的人紧绷如石像,始终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卫颀早已别过脸去。他晕血。
场内鸦雀无声。
三十杖后,绳套中的双拳已然无力握住。两个行刑的兵士对视一眼,按例查探受刑人的呼吸。
还有气息,但很微弱。
还剩十杖,打不打?
去请示将军的兵丁穿过人群飞步奔来:“将军……有令,继续,行刑。”
血沫溢出唇间,冷汗淌下线条分明的下颔。刑凳上,已成血葫芦一般的人,双目紧闭,却仍勉力弯起嘴角。
等熬过这最后几杖,他就去找她。他们该有一个家了。昨天傍晚,在城南,等郭捕快的时候,他路过一个院子……
又一杖,溅起血珠。
那个小院,打扫干净,会很美。一间堂屋,宽敞又明亮,还有两间厢房,一个东厨……院子的墙边,有一棵桂花树,它还很小,可枝繁叶茂,小树斜欹着矮墙,好像它趴着,把脑袋,搁在墙头上……
再一杖,意识渐渐模糊。
小院后门,外面,有一片青草地。草岸尽头,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河对岸的青山,曲曲如屏,河边还有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怀之喜欢爬树。等到明年夏天,他们可以在河里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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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阿兄是瘦了吗?”阿姊轻声问。
杏子庐,怀之坐在榻旁,一匙一匙地舀着刚煎好的药汁散凉,想了想,道:“嗯,有些。”
“我也觉得,好像瘦了。瘦了好多。”阿姊怅然地说。
过了会儿,又禁不住问:
“他今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裳?”
怀之回忆了一下:“青色的。”
阿姊醒来的时候,孟阿兄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听说他要过七八天才能来接她们,她眼圈湿了一霎,失落地垂着长睫,然后就一会儿问她一个关于阿兄的问题。
都是些琐事。怀之知道,她只是想他。
“暗青色的衣裳,有腰带。”她更详细地描述,“以前没见阿兄穿过。”
药可以喝了。她看着阿姊一气喝完。这药汁光是闻着都苦极了,可阿姊面不改色,好像在喝水。
也许是他们仪同府里的装束。聿如捧着空药碗,出神地想。她也还没见他穿过青色的衣裳。
出门前换的吗?
那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她还昏睡着。想到孟寥换衣裳的情景,她忽然羞窘得不可收拾,心口却如同摇晃着一碗金色的蜜,此起彼伏地,撞起小朵的蜜花。
凉凉的雨丝飘进窗缝里,酝酿了一上午的阴云终于化作了雨。聿如长舒一口气,又深深呼吸着秋雨清冽的气息。
她从榻上起来,走到窗前。凉爽的秋雨洗刷着杏子庐小小天井里栽种着的花草们,洗刷着屋上的瓦,洗刷着她一身的尘与泥,也洗刷着黑暗昏热的回忆。一个剔透的清秋。雨丝唤醒她自童年起对这个季节的所有欢喜。暑热已消,秋天到了。
扶着窗棂的双手裹着药巾,露出的指尖微凉。怀之轻轻抱住阿姊。
晶莹的雨珠从屋檐串串滴落,檐下窗里的年轻娘子仰头望着,年轻的眼眸里盛着光亮。
秋雨也冲刷着仪同府高台上的空刑凳。雨中场地空旷,仿佛从没有人来过。只有纹理中渗透鲜血的木凳边沿,一颗,一颗,落下淡红的雨珠,顷刻间融入地上的雨水,蜿蜒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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