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无边无际的混沌中睁开双眼,聿如正伏在他怀里。
她在掉眼泪。像受了好大的委屈,簌簌的眼泪汇成一条小河。孟寥一阵心疼。她向来那么坚强。都怪他离开得太久了。
他低估了四十杖。从前他也很少受过重伤,原以为休养七天,已经足够。
他们仿佛坐在一辆马车里。风帘飘拂,光影明灭,车厢犹如风浪尖的小船,车窗外的市声忽远忽近,是拍岸的潮水。他俯身从背后拥着她,她反身抱住他的手臂,像一只小野兔抱住很大的萝卜。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拭着汹涌的泪,她整个儿钻到他怀里。相扣的指间生长出枝叶,枝叶的洪流席卷了疾驰的马车。
繁茂的包裹悄然舒绽。他们正坐在一间老屋里。小孟集。雨后湿柴的烟气。聿如像卷起帘幕一样把整个屋子的阴影卷起,然后夕阳照彻通明了整个空间。他记起过去岁月里许多古旧愉悦的事。黄昏中她转过头,粲然对他笑。每当暮色从大地的四方升起,她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
平原尽头,夕阳急速下坠。天边暗紫火红的晚云骤然铺排如千军万马,烟尘中突出一骑,猝然将她挟上马背。长发纷飞,她在巨大的夕阳中回首呼喊着他。
他在马车里惊醒。聿如仍伏在他膝上,却一动不动。
他扳过她毫无起伏的身躯,寒色刀刃刹那间照见双目紧闭的冰冷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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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人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这个向来沉默坚毅的人第一次出现这样可怕的反应。轮值看守的士兵冲出门喊道:“不好!快请大夫!”
大夫赶来时,贺知颐也拄杖等在门边。
那日他顾念故人的情面,已私下让掌刑人避开要害,勿伤筋骨。然而他能掌控力道,却掌控不了受刑后接连不退的高烧、杖疮和昏迷。
秋阴漠漠的刑台仿佛还在昨日。半个月了,人一次也没有醒。
这期间,崔劭崔长史告了一个月的病假。国公府派了家令前来交涉,要求仪同府严惩那个犯上的属吏,又明里暗里提醒他们劫掳他人家婢的行径已犯了律法。
贺知颐不自觉地用那夜孟寥驳他的话堵回了家令,打发人带着他去看看被杖得不成样子的孟属吏。少时下属回来复命,说家令已经走了,不曾再说什么话。
…… ……
“是热毒攻心之症。”大夫查探了伤者的情况,回禀道:“绝对不可再动气。若这几日能平稳度过,只要好生将养,日后仍可痊愈。否则……恐怕危险。”
贺知颐拄杖离开。“知道了。”
贺将军现下不能去细想什么叫贻患终身。他只知道,即使能痊愈,往后每到阴雨天,孟寥的旧伤仍会酸痛,就像他自己的腿。
他得逞了,他得逞了。他让一个尚在壮岁的青年人,尝到和他一样的苦楚。烙在他们身上的伤疤,全都是因为陈人,只不过一个是勋章,一者个耻辱。为了一个女人……终有一天,付出了代价的青年会自问:“值得吗?”
贺知颐不知道,当日何爽从他这里得知真相之后,已吼过这个问题。那时孟寥刚刚被奄奄一息地抬回房间。
“若是你我同袍……身陷敌营,我去……相救,你觉得……值得吗?”
“那有什么好说,搭上一条命也值得!可她只是个女人!”
“她是我同袍。”
拼尽气力说完这几个字,他沉入了彻底的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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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进去吧。”
陌生的衙役推开一扇门。屋子四壁靠墙摆着一行水火棍,当中只摆着一张长凳,长宽足够一个人趴在上面。
“国公府是当朝勋贵,娘子以下告上,按例需先受二十杖,而后审理。”
除了法曹参军手下的一位佐史和押着她的两个衙役,这里再没有其他人。
聿如不怕人多,在场的人越多对她越有利。但他们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上值时辰一到,围观的府吏们被催着散去,郭捕快和臧捕快也只能离开。她先被带到办公堂隔壁等了许久,然后就被押到了这里。
她没有温顺地跨过门槛。
“按的哪条律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律法。”
佐史一板一眼道:“娘子是陈人,照理不懂我大隋律例,只是律法原也不为让娘子明白而设。请吧,娘子。”
“我不会受。”
那佐史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向法曹回话,不须传国公府前来所谓对质了。”
“尊驾怎会如此误解?我并没有要罢诉。”
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那你还废什么话!”
“我不会悔状,也不会受杖。”聿如扶住门框:“当初我在这里受了二十笞,才补得一张过所。现在你们还要我再受二十杖,才能去拿回我被夺走的东西?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王法?”
说到最后一个字,声线已然有些颤抖。她最近是身心都太脆弱了,脆弱到单独一人面对这样的情境,竟然会委屈,竟然会害怕。孟寥究竟在哪儿?
佐史犹疑了。不是因为她的泫然,而是他的确记得这个娘子,记得她当时主动自首的情状。
但他也只是个奉命的下属。
她现在决不能、决不能退。两条水火棍架在面前,聿如咽下眼泪,咬紧银牙:“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尊驾,你我都不过是蝼蚁。给我留条生路,也为自己积些阴骘吧。”
办公堂内,法曹参军刘知业正和户曹参军罗启急促地商量着什么。佐史进门回话道:“那娘子死活不愿上刑凳。”
刘知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口气还没舒,佐史又道:“也不愿罢诉。”刘知业喝道:“怎么由得了她?”佐史道:“她说还未审理,判不了诬告;未拦圣驾,也算不上滥诉……我们没有理由杖她。”
刘知业低低骂了一句。今日那娘子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将了他一军,逼得他为了公正名声也不得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但若为了一个轻如草芥的小娘子去传唤煌煌国公府,他刘知业怕也要扬名全洛阳。
“那就先关起来。——教牢头不许给水!”
“那……那娘子说……我们也没有理由关她,这有违——”
刘知业恼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怎么不去跟她!”
佐史匆匆避开泼来的热茶,讷讷告退。走到门口,踌躇半晌,返身又道:“那娘子请求和刘参军、罗参军面谈,她说她……她有话……”
“见我?”罗启手一颤,热茶烫到了自己,涨得满脸通红:“见我作甚?”刘知业替他回绝道:“不见!”罗启同时问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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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如已完全冷静下来。
近午时分,州府府厨里飘来阵阵饭香,让这个非正式的审讯场景有些尴尬。
“我的意思一直很清楚,”她轻言慢语地说,“告的是谎报户籍的国公府,与其他人无关。罗参军也是被他们所蒙蔽。”
罗启把双手背到身后,掐了掐自己。
“我亦知此案开审不易,也不愿让刘参军为难。刘参军大义,愿接下这个案子,民女已感激不尽。”她继续慢慢道:“我所求只为两件事:一是恢复身份,纠正舛误,还罗参军和我自己一个公道,也免使州府登记混乱。不知能办到吗?”
论理也正当如此,这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可拒绝。刘知业道:“你说第二件。”
“第二件,”她看着自己的手:“恳请州府做主,让国公府赔偿汤药费。”
罗启道:“你要多少?”刘知业蹙眉道:“你要什么?!”
两句话同时冲口而出,罗启讷讷收言。刘知业阴沉着脸道:“第一件本府自会秉公办理。第二件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娘子见好就收吧。”
“刘参军这是怕折了国公府的面子?”她仿佛已料到他的回答,笑笑道:“那便不劳烦刘参军交涉。罗参军,我们何时去国公府销奴籍?”
棘手的事既然迟早要办,罗启也不愿再拖。思量片时,仍点了郭子峻同行。臧仲忙道:“罗参军,我也去。”
罗启心不在焉,全然不见臧捕快失望至极:“够了,用不着那么多人。”
午间匆匆用过饭,小憩片刻,罗启便带人登车前往国公府。
秋天的下午金黄,宁静。如果不是即将去打又一场艰难的仗,这会是很惬意的一场出行。
马蹄哒哒迈入履道坊,罗启下定决心,清了清嗓子:“好教娘子知晓,此案既未公开审理,只宜……只宜私了。”
“私了?”她顿了顿,“罗参军需要我怎么做?”
“到了国公府,娘子……切勿插言便可。”
无法忽视她询问的眼神,罗启又匆匆道:“国公府当初报的殷娘子病故。今日只需说,原是出了误会,让人看到殷娘子尚在人世,身份自然昭明。”
此事只好如此含糊来办,难道还真去国公府兴师问罪不成?他怕的是这位性情刚烈的娘子不满这样和稀泥的做法,到时候当堂给他们难堪。
她没有吃惊反驳,只问:“‘贺冬儿’的奴籍怎么办?”
罗启微微松了口气:“娘子恢复了身份,那‘贺冬儿’便是个空壳。是废是留,由国公府处理吧。”
“求罗参军将这个假奴籍一并废了吧。”她低声道:“否则不知哪家女儿又被他们挟来填这个缺。”
一阵感慨油然而生,他谨小慎微的正义感似乎复活了。罗启原本颇怵此行,这时却抖擞起精神,深感肩上之责任:“这倒也是。”
聿如颔首道:“那我们便分而击之。”
“分……?你还要做什么?”
她坚决道:“汤药费。罗参军不必挂心,赔多少,怎么赔,我自己来谈。”
罗启不料她还没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诧异道:“娘子先前有经验?”
这一问,倒问愣了她。经验?……十九年闺中女儿,被父母、嬷嬷和阿兄爱护得好好的,连重活也不曾做过。几时料到有朝一日去国离乡,几乎废了写字刺绣的一双手,还要蚍蜉撼树、向高门贵胄给自己要赔偿?
“没有。没有过。”她平静地说。“我可以学。”
离家以来的第一个秋天。她从微微飘起的车帘缝隙里看着这个古朴深丽的城市。在寂静美丽的午后,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分外清晰。
金灿灿的落叶路通往巷道深处。她嗅到秋天独有的气息,忽然感到无由的快乐。
紧接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勇气。不论此行是何种结果,只要她还能在细微的时刻因为午后秋叶的气味而快乐,她就是自由的。
此处是城北,官衙府邸聚集之处。路上无人,风吹帘动。马车驶过一座威严峻肃的大门。
心口一阵莫名的焦灼,聿如蓦地掀开车帘回首遥望:那是仪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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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昏迷不醒的人忽然抖动了一下。
孟寥趴在榻上,仍然无知无觉。握惯了刀的手掌,却在虚空中,几乎微不可察地,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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