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嫄觉得,与崔隐纠缠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今日本是中秋,崔三郎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又想起之前义阳郡主话里话外的敲打意味。
檀嫄假装听见门内有人唤她,连忙应承了一声,对崔隐道:“不打扰崔郎君公干,我家人唤我回去。”
说完,行礼转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给崔隐说话的机会。
听见檀宅的门关闭的声音,崔隐难得愣了一瞬。
他这是被拒绝了?
心中大惑。檀嫄今日表现得如此疏远,那日又为何费尽心思送那些花样果子。
云七云九他们悄悄打听过,檀家送给其他人家的俱是普通的胡饼,唯独他是例外。
崔隐难得歪着脑袋,看向檀宅的侧门发了一会儿呆。
一个青衣广袖的翩翩郎君,肤白貌美,以手支颐,略微有些放空的神情显得更加纯真圣洁。
路过的行人小贩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纷纷侧目,两两相撞。又见两侧仆从肃立,面露凶光,赶紧低头缩着身子走了。
莫说是这些陌生人,便是见惯自家郎君样貌的云七等人也是有些呆愣。
不过,崔隐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漆黑如墨的眼瞳状似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云七。云七一个激灵,在心中唾弃自己。
“让云字部盯紧,与什么人往来,往外通了什么信件,务必一一回报。”素手收回,崔隐坐直身子吩咐。
云七上前应诺,将窗子关紧。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这处巷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与檀宅隔了两户的一处小院子,破败的木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半晌,又屏息侧着耳朵听了良久,方才伸出脑袋来回张望两下。
见四下无人,身子瞬间从门缝中挤出来,朝东跑去,消失在拐角处。
这厢刚消失,旁边院子里便走出两个赭衣短打的人,状若无意的四下望了望,对视一眼,跟着跑了。
拐角处墙上,两个玄衣打扮的人探出头,看着三人的背影融入人群中。
其中一个脸蛋、五官俱是圆圆的,年岁似乎不大,声音清澈带着几分稚气:“果然让郎君猜中了,这人藏在他姘头这里。”
另一个黑面皮,声音也低沉,抬手毫不留情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跟云九他们瞎混,小小年纪说什么浑话。还不快跟上,若是跟丢了,看你怎么跟郎君交代。”
小圆脸一歪鼻子,小小年纪的脸上露出几丝混不吝:“他们几个的样子,老子看一眼就记住了,还……哎哟!”话音未落,头上又挨了一记。
见黑面皮从墙上跳下去,小圆脸连忙跟上,三方人马相继融于人群中。
关上门往后院走,檀嫄没有说话一味往前走,幕离的罗绮都飘扬了起来,往日窈窕淑女的身姿此时颇有几分潇洒之态。
虹雨和银竹在后面紧赶慢赶,只看背影便能察觉到自家娘子心情不善。
赶过来看情况的檀慎见阿姊回来,笑着迎上来,还未开口说话,便见她与自己擦肩而过。
檀慎愣住了。
连忙转身跟上,边走边问:“阿姊,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应,檀嫄转身眼神询问身后二婢。虹雨蹙着眉头摇摇头,银竹则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檀慎更是疑惑,阿姊多少年没有生这么大的气了。
回到后院,檀娮正在指挥仆从将最后几盏彩灯挂上,听见动静连忙招手让檀嫄过来看。
一路上,檀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了,此时暗自嗤笑一声,感慨自己竟然对崔隐的反应这么强烈。
唉。在心底默默叹口气,走路的步子也缓了下来,回复了平常的姿态。
在石凳上坐下,摘下幕离递给银竹,端起小丫鬟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慢慢平复思绪。
“怎么了?叔母说你出去送冯三郎,怎么这么长时间?”檀娮坐在她旁边,关切地问。檀慎也连忙凑了上来,来来回回转悠,像一只闲不住的狸奴。
“在门口遇到了崔三郎。”
“啊?!”檀娮和檀慎异口同声惊呼,嗓门之大让檀嫄按捺不住捂了捂耳朵。
不待檀娮发问,檀慎率先急了:“怎的又遇见了他?崔府离这儿隔着多少条街巷,无缘无故怎么来了这里?”
对于阿弟的一惊一乍,檀嫄也是无奈,将茶盏放到石桌上,看着院子里已经搭好的灯架,略微叹气:“我也不知,也许是刑部有案件或嫌犯住在这边吧。”
“他现在哪有空抓嫌犯,因之前被上峰训斥赋闲在家,如今可还没回刑部呢。”檀慎率先撇嘴,驳回了这个理由。
檀娮震惊过后倒是率先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软塌塌的神情:“倒也有可能。他毕竟是崔氏子,长时间被闲置,崔公不可能不出手。也许这正是戴罪立功呢?”
姊弟三人在院子里胡乱猜想,说两句就嬉闹一会儿,很快,话题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繁华的长安城在中秋这日热闹非常。
檀宅里一家五口热热闹闹吃过饭,又赏了一会儿月,看了看自家亮堂堂的花灯。檀逢和秦氏觉得有些累,早早回屋歇着了。
檀嫄三人却觉得,圆月高悬,秋风正好,便带着桂花酿,顺着竹梯爬上了最高的屋顶。
三人坐在屋顶上,一人一壶桂花酿。檀嫄、檀娮两人小口小口品着,檀慎却不像她们那般顾及形象,一口灌下去,大半壶下了肚。
檀慎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这桂花酿虽然好,过于甜了些。但我还是更喜欢伯父之前托人带来的乾凌酒,凛冽辛辣,回味悠长啊。”
“是啊,蜀州烧春也是好酒。阿耶爱酒,不管在甚处任职,都会将当地的酒全部找一遍。他说过,从一个地方的酿酒技艺中,可以喟叹当地的粮食收成情况。”中秋佳节,团圆之夜,檀娮不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兄,生出无限思念:“也不知二兄、三兄他们有没有去蜀州陪伴父亲。大兄也好久没有信传来了。”
说起远在他乡的亲人,檀嫄和檀慎也有些怅然。
檀家向来人丁不算旺盛,檀家祖父有二子一女,檀遇为长,檀逢为次,小女檀淑。
檀氏兄弟成亲甚早,檀遇膝下有三子一女,檀恪、檀恒、檀恂以及檀娮。檀逢与秦氏成婚近十五年后方才相继生下檀嫄和檀慎姊弟二人。
因檀家祖父这一脉为主脉,且远不如支脉来得昌隆,所以檀嫄这一辈兄弟姊妹六人感情甚好。
原本也多聚集在长安或高河,来往紧密。当年檀家一场动荡,檀家祖父临终前跟儿孙分别深谈过。各自丁忧被启用之后,却分散大江南北各地。若非如此,当初檀娮也不用千里迢迢非得跟着父亲去蜀州生活。
“大兄大嫂如今在并州,那地方时常有外族侵扰,大兄又在军中,往外传信不方便的。”檀嫄安慰檀娮。虽说如此,她心中都时常记挂,更何况是檀娮呢。
“好在二兄、三兄所在之地距离蜀州并不算远,如遇休沐快马加鞭,还是能陪伯父吃顿饭的。”檀慎虽然时常大大咧咧,但是在关心阿姊方面确是天赋异禀。
檀娮笑了,摸摸他的脑袋,道:“罢了,我也是因今日此情此景,才生出这些感慨来。只要大家都在好好生活,无论人在哪里,心都是在一处的。”
檀嫄和檀慎也都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正赏着月,檀慎突然从屋顶上站了起来,吓得檀嫄檀娮一激灵。
此时圆月当空,站在屋顶上,巨大的玉盘仿佛触手可及。清辉洒满这个院子,院子中的桂花树在这片洁白之下也清晰可见。
对着长安城一轮圆月,檀慎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壶,高喊了一声:“我要从军!”
说罢,猛地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猛,有酒水顺着还带着些许圆润的脸颊划过,从已经隐约可见棱角的下巴滴落在衣裳上。
檀慎将酒壶扔到院子里,发出一阵响声,院子中的管事仆从忍不住探头过来看。
檀慎还站着,保持手臂高高扬起的姿态,低头看向自家两位阿姊:“阿姊,你们信不信,我,一定可以重塑先祖荣光。”
檀嫄和檀娮忍不住抬头,明月在檀慎身后,光明与黑暗交接之处,两人看不清檀慎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此时应当是一本正经,眼神坚定的。
两人不约而同重重点头。
在月光下,檀慎自然看得清阿姊们的神情,是舒展的,信任的。
被这样相信着,少年郎不自觉地心神激荡,忘记自己此时还站在屋顶上,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小心掉了下去。
在两人惊呼中,他连忙几个翻身,滑出屋顶之前,抓住了屋檐探出的瓦片,刚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却不料瓦片脱落,整个人掉了下去。
地上还有他刚才摔碎的酒壶以及脱落的瓦片。为了不让自己受伤,他在空中两个拧身,避开了碎片,在地上滚了两圈。
好在只是手背擦了点皮肉,刚换过的新衣裳沾了些泥土。
待他站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尘,檀嫄和檀娮也顺着竹梯慢慢爬了下来。
见她手背上的伤口,檀嫄唤人去拿创伤药。
他们这一番动静不算小,檀逢和秦氏也听见了,在檀嫄给他上药的时候,披着衣裳匆匆赶来。
听几人将情况仔细说了,两人放心,秦氏忍不住数落檀慎。
檀慎用没有受伤的手捂着自己被戳了一下的脑袋,嘿嘿笑了:“一时没有注意。”
檀逢一语给这场闹剧收尾:“从明日开始,去校场每日加练半个时辰。”
檀慎有些心存希冀地问:“去学堂前还是下学后?”
檀逢白了他一眼,拉着秦氏往回走,边走边说:“去学堂前。”
“啊!”院中响起檀慎的嚎叫,狸奴一般的眼神求助地看向檀嫄和檀娮。
两人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相携回房,徒留他一人哀叹。
仆从悄悄打扫院中的碎片,边同情地呆坐在石凳上的小郎君一眼,纷纷摇头。
此时的小郎君只是惋惜失去的睡眠,还不懂有时候人生改变之剧烈、之惨烈是远远所不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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