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檀宅团圆喜乐,温馨和谐,崔府更是热闹非常。
用来置办宴饮的岁聿堂,硕大的屏风将屋子一分为二,男女分席而坐。
崔家本家众人齐聚在此共度中秋,是崔家的惯例,也是凝聚家族众人的手段。
族老多在清河族地,以崔公官位最高、权势最盛,所以居首。崔隐作为崔家一脉长子,未来家主,居次。其余众人分坐两边。
崔家自前朝便是望族,百年来受尽世人追捧和皇族倚重,所以族中众人多骄矜自傲,行动之前也保留前朝遗风。
正如此时,酒酣兴浓,举止愈发放浪形骸,满席仅崔公、崔隐,并习惯看崔隐脸色行事的年轻郎君还守礼端坐。
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人大放厥词。
“三郎,不是叔父说你。”一个美须公踉跄两下起身,拿着手中酒壶洋洋洒洒,身上的酒水印子愈发明显。此人走到崔隐身边毫无顾忌地开口。
“若我是你,便从了那义阳郡主,做了郡主夫婿,何至于在一个从五品的郎中职位上苦熬啊。”边说话,空闲的手边拍崔隐的肩膀,手指上沾染的酒渍随着动作全部抹在了崔隐衣裳上面。
坐在末尾的崔七郎看见父亲这番动作,脸上龇牙咧嘴,旁边的郎君都对着他露出一个看戏的表情,眼神无一不在说:你惨了。
不要啊!崔七郎心中哀号,也无济于事。
崔隐慢慢撇过头,看了一眼崔僖的手,随即慢慢抬头看向对方,眼神中含着警告与嫌恶:“叔父醉了。”
若是平时,崔僖绝对不敢对着崔隐这般放肆。但是此时他醉眼蒙眬,连人都只是模模糊糊分辨清楚,何曾看得清楚崔隐的眼神。
还是一味地拍打崔隐的肩膀:“三郎啊,想你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引得义阳郡主这样的王室贵女倾心,就不要再挑剔了,从了她,往后仕途平坦啊。”
从听见崔僖说出那句“好皮囊”的时候,崔七郎就低下了头。屋子里不少人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酒也瞬间醒了大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谁人不知崔三郎此生最恨别人以他的容貌说事。
崔公看着这场闹剧,并没有说话,反而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崔隐。
崔隐本是天之骄子,自幼文章学问、功名利禄唾手可得,难免引得族中众人嫉妒艳羡。最近几月,却多次被上峰斥责,甚至赋闲在家不得重用,更是有无数人等着看他笑话。
他们这一房向来强势,如今板上钉钉的未来家主闹这么一出,做壁上观的多,出手相帮的少。
崔公也是觉得自家三郎过于顺遂,想着历练历练他。处理好族中众人关系,让众人俯首钦服,是他的手段。
我儿,你会怎么做呢?
啪的一声在屋中响起,一时之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崔隐猛地拍落崔僖的手之后,无须凭借任何外力,原地缓缓起身。
他今日着惯常的广袖青衣,头戴玉冠,风姿绰约,在堂中烛火映衬下更显得夭若桃李,灼如辉光,宛如画中玉人。
但绝不会有人将他与女娘相类,此时他眉眼黑沉,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望向崔僖,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透亮却无情。
洁白无尘的靴子踩过锦垫,一步步逼近崔僖。
他原本便身量高,乌黑的眸子俯视崔僖,盛气凌人。他说话的语调依旧是平缓而没有情绪的。
“叔父莫不是酒吃多了,连崔家的祖训也抛之脑后。”
崔僖的后背抵在硕大的屏风上,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睛不由自主地与崔隐对视,朦胧中看懂了他暗藏的怒意,只觉得心脏收紧,耳中一阵轰鸣,双手颤抖,酒壶控制不住地掉在崔隐脚边。
酒水溅起,沾染了崔隐的靴子。
崔隐停下脚步,嫌恶地看看脚下,转身往回走。
崔僖此时猛然呼了一口气,一股难言的凉意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百骸,脚底一软,倚靠着屏风瘫坐在地。
崔七郎早就在崔隐威胁崔僖的时候猛然起身,被身旁的郎君们死命拦住。
此时见崔隐转身,他连忙小跑到崔隐面前躬身行礼赔罪。
崔隐并没有理他,与他擦肩而过,走上台阶,走到崔公身旁站定。
崔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敢起身,转了转身子,朝着崔隐的方向继续行礼。
“诸君看那铜铃。”崔隐抬起手指着外面,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望向门外。
崔府在庭院中竖立高高的灯架,数以千计的彩灯将庭院照得犹如白昼。
此时秋风渐起,吹得彩灯微微来回摆动,廊下铜铃也在风中叮叮作响。风停了,灯笼中唯有烛火微微晃动,铜铃的响动渐渐止息。
“在座诸位便如同这廊下铜铃,风起而动,风停而息,若有一铃妄图自鸣……”
他的话停住了。
众人只听见“铮——”的一声,一直候在门外的云七突然拔刀,一个还在微微晃动的铜铃被斩裂,锵然掉在地上。
崔家多是柔弱文人,罕见这种动静,又见云七面目森然,一时之间都愣住了,木然回头看向崔隐。
“三郎,你!”崔僐较之崔俭还要大上几岁,历来仗着年岁高多有倨傲,此时见崔隐明里暗里敲打众人,早已按捺不住,涨红着脸,半起身指着崔隐:“中秋之日,你竟然让你的仆从动刀剑。你……”
话音还未落,对上崔隐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中一凛,但在崔氏众人面前,不肯落了面子,僵直着脑袋不肯坐回去。
崔隐见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又扫过众人脸上或不忿,或恐惧,或嫉恨的神情,忽然一笑,刹那间满室生辉,比门外的明月更加粲然。
他负手,缓步走下台阶,广袖长袍在行动间泛起一层层微不可察的涟漪。
走到崔僐跟前,指着他面前的茶盏道:“伯父可知,你今日喝的这茶水,是用哪里的水煮的?”
随后指了指散落在身边的七八个酒壶,又问:“这酒又是哪里送来的?”
桌上,琉璃杯中葡萄酒微微荡漾,桌案旁尚未喝光的酒水顺着壶嘴流淌在地上,散发出一阵醇厚幽香,纵然是不喝酒的人也能闻得出是好酒。
崔僐到底是崔家人,自幼尝遍世间好物,自然知道他话中是什么意思。
“这水是每日从城外溪山上取来的山泉水,这酒有域外葡萄酒,有蜀州烧春,越州梨落,秦州柳香,常人一生取用不到的好东西,是伯父寻常。”
说罢,又往前踱了几步,站在中央环视众人:“同样也是在座诸位的寻常。诸位心中可曾想过,今日享用的一切都来自哪里?”
崔隐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秾艳的脸上是罕见的肃杀:“既是先祖筚路蓝缕,也是我父亲数十年苦心孤诣。我不惧你们各有筹谋,但不要忘了血脉相连、同气连枝的道理。”
崔俭向来温和待人,上了年纪的一辈哪里吃过这般派头,一个个脸上俱是羞愤,但年轻一点的郎君却都低头,面露沉思。
崔隐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转身往回走,走到还躬身行礼的崔七身旁停住,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扯起来。
重又回到崔公身旁,崔隐目如寒潭,声如金玉:“当然,我亦知诸位是为崔家一族前程忧心。”
他的声音忽转温和,犹如春日破冰,众人也觉笼罩周身的气息重又流淌起来。
“我希望自今日起,听见的只有这铜铃齐鸣之声。”
话音刚落,门外秋风又起,依旧是彩灯飘摇,铜铃作响。
崔俭看着下面众人神色,心中轻笑,暗自叹服三郎这份不轻不重的敲到,软硬兼施,恰到好处。只希望他们能够明白,如今局势并不明朗,崔家也是山雨欲来啊。
崔隐的声音不高不低,便是屏风另一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言,看着坐在上首的何氏。
何氏心中自然是畅快许多,这几日族中谣言四起,她向来以崔隐为傲,何曾听过这些不阴不阳的话,心中憋了许久,如今才算面前出一口气。
“罢了,他们郎君们的事情与我们无碍,接着聊,刚才说到谁家小娘子来着?”何氏笑着开口,打破沉寂。
听见旁边重又有声音传来,崔俭也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道:“中秋佳节团圆夜,我们共同举杯,敬明月。”
众人腹诽他和稀泥,但又不得不起身共同敬酒。
崔七郎有些担心地看向还躺在屏风前的父亲,既有些埋怨他酒后闹事,引得众人无缘无故挨了崔隐一番派头,又唯恐更深露重他伤了身子。
终究还是在众人敬完酒后准备开口求情。
崔隐自然看出崔七的担忧,给了云七一个眼神,云七带人进来将崔僖用藤椅抬了下去。
崔七郎感激行礼,不待开口,崔俭便摆摆手让他跟着去了。
经过这么一番教训,众人哪里还敢放肆,酒也早醒了大半。崔俭见众人兴致不高,略微又劝了几轮之后,便让他们各自散去了。
“三郎,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众人走了之后,崔俭与崔隐父子二人去了书房。虽是问句,崔俭却极为笃定。
“二房他们近些时日与裴氏过从甚密。裴氏已准备与燕王结亲,最迟下月便会将婚事定下。”崔隐双手奉茶,崔俭接过,低眉沉思。
“这些年,崔氏风头太盛,若想在这场风雨中全身而退,非得脱一层皮不可。父亲多年不易,便让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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