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隐的话说出口,崔俭面上明显一滞,低垂的眉眼忍不住微皱。良久,他长叹一声,将茶盏放回桌案上,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崔隐。
崔隐自是听见了父亲的叹息,他面上并无明显波动,修长的手将茶递到鼻尖闻了闻。
“当真是好茶。”崔隐喟叹,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父亲,今日我在前面说的话,不止是对那些人说的,也是说给父亲和我听的。”
崔俭垂眸看着茶盏,茶汤清澈明亮,还未喝便闻见扑鼻的香气,想来滋味足够鲜醇。
“这是湖州茶?这么晚了怎想着烹这个?”崔俭尝了一口,竟然连水都是惠山泉。
只是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却不适合晚上就寝之前喝。
“父亲。”崔隐原也不是为了喝茶。
他将茶盏放下,正襟危坐,目光不偏不倚与崔俭对视:“崔氏如今能喝得上湖州茶,用得上千里之外泉水,全都仰赖父亲。如今风浪渐起,方向未明,崔氏还需要父亲掌舵庇护。”
崔隐话说得直白,崔俭自然也明白。看着儿子的脸,崔俭从心底涌出一股难言的愧疚。
“三郎,你年少早慧,功名在身,若非崔氏拖累,你何至于困守长安。”
“父亲何出此言。我若非生在崔氏,便是功名这一道槛便难跨过去,哪里有年少成名?”崔隐看懂崔俭的不舍与不甘,语气淡然的安慰:“更何况,如今情形,我自是得避众人锋芒。”
“自先翼公辅佐太祖,至今已近百年,崔氏门庭繁茂,长盛不衰,族中子弟何曾受过委屈。如今竟需要你自污来换取前程,但真是……”
崔隐是天之骄子,是崔何两姓之子。
崔隐倒是依旧气定神闲:“父亲放心,我自有打算。”
“你这几日总是唉声叹气,小心遭儿子耻笑。”崔俭张口欲说话,却突然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书房的门被仆从推开,何氏穿着今日饮宴的装扮跨步走进来。
父子听着熟悉的语调不约而同的望过去。
崔隐起身躬身行礼。
崔俭确是连寝履都来不及穿,踱步上前扶着何氏的手臂,陪着笑脸道:“怎的这么晚还没休息?”
“我将众家女眷送出门去,回来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何氏被崔俭虚扶着坐定,招呼父子二人也坐。
低头见桌案上摆着茶盏,拿起崔俭那杯尝了一口,连忙放回去,蛐了崔俭一眼:“晚上喝这个,还睡不睡了?”
崔俭连忙一指对面的崔隐:“是他烹的,与我无关,我只抿了一口。”。
说罢朝着崔隐使了个眼神。
何氏将右手一抬,将崔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招呼候在门外的丫鬟:“将安神汤端来。”
小丫鬟端着两碗汤进门,脚步轻缓无声,手脚麻利的在二人面前放下东西,垂首退出。
门再一次阖上,室内只余一家三口。
“喝吧。”何氏语调虽平却带着些不容置喙。
父子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些苦涩,眼中盛满拒绝。
崔俭挑眉示意崔隐先喝,崔隐暗暗摇头。
崔俭余光偷瞄了一眼何氏,突然清咳两声,开口道:“我今日没喝酒,只喝茶。”说罢又板起脸,拿出父亲的架势,连声催促崔隐:“三郎,莫要辜负你阿娘的心意,快喝快喝。”
“还是父亲先来。”
“还是三郎来吧。”
“父亲。”
“三郎。”
“行了,你们俩谁也逃不了。”见二人来回拉扯,推三阻四,何氏柳眉微竖,一锤定音。
两人脸上带着些生无可恋的意味,慢吞吞端起瓷碗,凑到鼻尖,熟悉的味道透过鼻腔直冲天灵盖,俱是深吸了一口气。
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两人心一横,一屏息,一饮而尽。
好在碗不大,“咕咚咕咚”三大口下肚。
“砰”的一声将碗放下,哪里还有什么世族子弟仪态,只觉得苦味从口腔直入心底。
两人纷纷打了个冷颤。
崔隐硬挺着。他素来持重,从不肯在人前露怯,僵直着身子等着口中苦味消散。
崔俭确是不管这一套,垂下手悄悄拉了拉何氏的袖子道:“好苦啊。”
何氏见父子二人用相似的样貌做着相同的动作,不由得笑了。
又见崔俭似在撒娇,连忙朝崔隐的方向看去。见他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崔俭一下:“你个老不休。”
崔隐早就识趣的偏过头去了。这些年见惯了父母随时随地恩爱亲昵,他已然练就脸不红心不跳的本领,知道什么时候装看不见。
等两人平静下来,何氏才说:“你们刚才在房里说的话我全部听见了。鸣鹤说的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我只是替他抱屈。”
“只要你在朝中长盛不衰,起复不过时时间问题。如此浅显的道理,你怎的想不通了?”何氏与崔俭对视:“正如鸣鹤今日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路还有很长,而你需要替他扫平这一段路。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如今怎么反而自己想不通了?”
崔俭再度叹了一口气。“委屈我儿了。”
见父亲终于想明白,崔隐也送了口气,这些时日崔俭心不在焉,崔隐也止不住焦急。
不得不感慨,还是何氏说话管用。
“以当今对世家的态度,你可想好接下来的去处?”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崔俭问道。
听见这话,何氏也好奇地望过去。
“沧州。”崔隐轻描淡写。
“沧州?”崔俭略沉吟,蹙着眉道:“沧州地处平原,却是下州。若你执意要去,并非不可行。”
崔隐摇头拒绝。“此事暂时不需要父亲出手。父亲还记得刑部大牢中关着的那个?”
“你打算以此事为突破口?”
“我已与李尚书提起过。”崔隐补充道。
闻言,崔俭恍然大悟。他之前便疑惑,无论是刑部的尚书还是郎中,与崔氏向来交好,对崔隐也多有关照,怎会无缘无故训斥于他。
如今,崔俭明了。
怨不得那李尚书见了他还能若无其事的问候,他还以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姓李的竟然修炼了这么深的城府,却原来都是他自己的儿子在背后指点乾坤。只怕别人还以为他们父子已经商量好了呢。
“罢了,你心有成算,我便不管了。”崔俭原也宦海沉浮多年,不至于因这么点小事摇摆。不过是牵扯到自己的儿子,关心则乱罢了。
见父子商量定,何氏起身对着崔俭道:“夜深了,走吧,让他自己琢磨去。”
说罢又对着站起身的崔隐道:“你自幼有成算,我放心。但只一项,我还得再嘱咐你。”
“母亲吩咐。”崔隐躬身。
“你不许受伤。鸣鹤,我对你只这一项期盼,我盼你能懂。”
崔隐深深行礼应诺。
见他答应的郑重,何氏略微放心,率先离开。
恭送双亲离开,崔隐起身走到半掩的窗前,打开窗户。秋风穿过庭院,吹过院中桂树,带来若有似无的幽香。
淡雅也甜腻。
从窗子望过去,圆月高悬,满院清晖,崔隐不自觉看出了神,眼神中难得带着些迷惘。
良久,迷惘散去,渐渐化为坚定。
“明月作宴,愿得年年。”
中秋节后,日子过得越发快了。
冯景还是每日都有信送到檀宅。檀嫄觉得,他日日这般有些不像话,怕左邻右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无论是她还是檀家人,对此都很是反感。
她在回信中隐约透出这层心思,冯景却当日回信安她的心。信件都是由冯府底细人专门负责,每日与才买仆从一道上街,无人注意。
檀嫄略微放下心来,但到底怕旁人知晓,有些畏首畏尾,回信不似往日频繁。
檀娮却觉得她过分小心怯懦。
她拨弄着面前的算盘珠子,圆润透亮的指甲比白玉算珠还要有光泽。
“赫儿,你心悦冯三郎吗?”看着檀嫄盯着冯景送来的信发呆,开口询问:“或者我换一种说法。你看着冯三郎跟当年看着崔三郎,是一种感觉吗?”
檀嫄无意识摆动信件的手一顿,看向檀娮。
见她这幅有些茫然的样子,檀娮在心中长叹一声,摇摇头道:“你就是心中顾虑太多,既想着家族,又想着前程。可是明明将要成亲的是你们两人啊,你明明只要想着你喜欢不喜欢你未来郎婿便好,不是吗?”
檀娮觉得,檀嫄幼时被祖父教得责任感太重,她把檀家看得过重。
好不容易对着郎君漏出些女儿情肠,偏偏当年遇见的是不可一世的崔隐。
朦朦胧胧的情谊生发,还未来得及长成参天之木便在土里腐烂了。
从此,便只剩家族家人。
“赫儿。”檀娮起身走到檀嫄身边,俯下身子搂住她,头放在她的肩头,与她脸颊相贴,似曾经无数次那样亲近。
“檀家不是你的责任,家族的兴起并非一人之力或者一桩婚事便能完成,需要家人齐心,郎君成器。我知你为家人之心,可我若与你易地而处,我会选择我心悦的人,无论他前程好不好,家世是否显赫,也不管他能否功成名就。我只要我心悦他,他心悦我。”
檀娮离着檀嫄很近,几乎是贴着耳朵说出的这番话。
“可是,婉婉,这很难。”
檀娮起身,走到她对面坐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檀嫄:“赫儿,我希望你自私一些,活得畅快些。我宁愿听见你逐爱而去的消息,也不愿你霞帔加身却终身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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