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疯狂疾驰,越靠近封锁区,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便愈发浓烈——是尸体腐烂的甜腥、排泄物的恶臊、刺鼻石灰粉的呛人,还有…皮肉烧焦的糊味。高耸的木栅栏与铁丝网如同巨兽的獠牙,将城南棚户区死死咬住。荷枪实弹的士兵戴着简陋的布口罩,眼神麻木而警惕,枪口森然指向栅栏内那片绝望的死地。
栅栏内,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破败的窝棚歪斜欲倒,污水横流,蚊蝇如乌云般盘旋。到处是倒卧呻吟的人影,脸上、脖颈蔓延着可怕的黑斑与溃烂。垂死的喘息、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绝望的哀嚎交织成一首末日的悲歌。远处,焚烧尸体的柴堆浓烟滚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黑烟遮蔽了残阳。
沈砚舟刚下马车,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几乎将他掀翻。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血液倒流:几名戴着口罩、穿着简陋防护服的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还在微弱抽搐、显然尚未断气的病人,像拖拽一件破麻袋,走向一个早已填埋了大半、散发着恶臭的万人坑!坑边,是更多眼神空洞、等待死亡的麻木面孔。
“住手!”沈砚舟厉喝如惊雷,大步冲上前,军靴踏在污浊的地面,溅起泥浆。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震慑,动作僵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纤细却异常决绝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冲到那被拖拽的病人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住去路!
又是苏蘅!
她脸上蒙着几层洗得发白的棉布口罩,额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苍白的脸颊。那双曾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她身上套着粗布罩衫,早已污秽不堪,隐约能看到内里穿着素净的旗袍同样沾满了泥浆、药渍和不知名的污迹。
“他还活着!不能杀!”她对着士兵嘶喊,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劈裂,带着哭腔,“我能救!施针!艾灸!能缓解!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能全杀啊!”她眼中噙满泪水,目光越过士兵,绝望地投向大步走来的沈砚舟,仿佛他是这黑暗炼狱中唯一可能的救赎。
军官上前,对着沈砚舟敬礼,声音刻板:“少帅,奉大帅令,清剿……”
“我说——住手!”沈砚舟的声音如同寒流,瞬间冻结了军官的话语。他走到苏蘅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看到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坚持,看到她额角不知何时擦破渗出的血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
苏蘅看到沈砚舟,那绝望的眼神中骤然迸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她猛地转身,对着沈砚舟,没有任何犹豫,“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额头狠狠撞在冰冷、肮脏、遍布污秽的青砖地上!
“咚——!”
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在沈砚舟的耳膜,更敲在他的灵魂深处。
“沈督军!求您开恩!”她抬起头,额上赫然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地上的黑泥蜿蜒而下,染红了她的眉梢。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迹,字字泣血:“不能杀!求您!给我一个机会!给这些无辜的人一条活路!施针可缓解!汤药可吊命!我们能救!一定能延缓!求您…发发慈悲!收回成命吧!”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青砖映额血,字字皆椎心。
沈砚舟俯视着她跪在泥泞与绝望的深渊里,额上那抹刺目的鲜红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线。他环顾四周——士兵麻木的脸、患者空洞的眼、焚烧尸体的滚滚黑烟、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父亲冷酷的算计、虎符冰冷的触感、密令上猩红的朱砂印、还有眼前这女子以额叩地、泣血哀求的身影……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撕裂!
理想?在这片尸山血海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
仁心?父亲的屠刀悬在头顶,疫魔的狞笑就在耳边。
权力?他此刻拥有的,似乎只是选择让这些人死得更快,或是死得稍慢些。
巨大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灵魂扯碎。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塌陷,头顶的天空在倾覆。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焦臭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裂他的肺腑。他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却不是去扶起她,而是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抓住了她的粗布罩衫,用力将她从冰冷污浊的地上提了起来。
他的动作强硬,目光却深如寒潭,直直看进她含泪泣血的眼眸深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砺出来,带着千斤重负:“要救人,先护好自己。” 这不仅仅是一句叮嘱,更像是一句沉重的箴言,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濒临崩溃的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豁然转身,面向那名军官和所有士兵,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入地狱的标枪。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压,瞬间盖过了场中所有的混乱与绝望。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了死亡的低语:
“一、所有处决行动,即刻停止!”
“二、增派双倍兵力,严守封锁线!擅闯者,无论内外,格杀勿论!”
“三、征调全城石灰、烈酒、干净棉布、所有可用药材!火速运抵!”
“四、所有尚能行动的轻症患者,集中编队,听从这位苏医生指挥,协助搭建隔离棚舍,清理污秽,焚烧染疫物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士兵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患者,最终定格在苏蘅苍白却因他命令而瞬间亮起的脸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光刻入心底,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五、全力保障苏医生及所有志愿医者的安全与所需!违令者——军法从事!”
军官浑身一震,看着眼前这位气质骤变、浑身散发着铁血与决断气息的少帅,再无半分犹豫,猛地立正,靴跟撞击出清脆的响声:“遵命!少帅!”命令被迅速吼叫着传达下去。
士兵们松开了拖拽病人的手。人群中,响起压抑的、不敢置信的呜咽,如同死水微澜。
苏蘅怔怔地看着沈砚舟,泪水无声地滚落,混着额头的血污。她知道,这道命令暂时保住了数千条性命。
但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亲手接过了父亲递来的、染满鲜血的权杖。他踏入了那个他曾经誓死抗拒的、属于军阀的宿命漩涡。他熄灭了心中的医者明灯,点燃了督军的烽火。
沈砚舟挺立在这片炼狱的中心,残阳如血,将他孤绝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污浊的大地上,与远处焚烧尸体的浓烟融为一体。他望着那片代表毁灭的黑烟,感受着脚踝旧伤传来的阵阵刺痛,心中那柄曾誓要“斩断病魔”的镀银手术刀,仿佛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胸腔里跳动的不再是怀仁济世的心,而是被父权强行套上、冰冷而沉重的——督军虎符。
枷锁已铸,宿命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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