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深秋,天空是洗练的灰蓝。苏蘅裹紧了驼色大衣,抱着厚厚的医学典籍,快步穿过铺满金黄落叶的校园小径。冷冽的空气带着异国的气息,却冲不散她眉宇间沉淀的坚韧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寥。
她被安置得很好。沈砚舟安排的人周到而沉默,提供着优渥的住所、充足的生活费,确保她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业。她成了医学院里最刻苦的学生之一,图书馆的灯光在每一个深夜陪伴着她。她用繁重的课业和冰冷的手术刀练习来麻痹自己,填补内心的空洞。
唯一的情感出口,是那封封飞越重洋的信笺。
她会在深夜的台灯下,铺开洁白的信纸。笔尖沙沙作响,记录着异国的见闻:解剖课的惊心动魄,教授对东方医学的好奇,柏林冬日阴冷的雨,还有…那无法抑制的、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的思念。
砚舟
今日在实验室,独立完成了一例复杂的血管缝合。放下器械时,手竟有些抖。窗外是柏林连绵的冷雨,恍惚间,脑海中设想你缝合血管时的手,是怎样的灵巧。
若若
今剿淮匪,见草药铺...想起你
若若
海德堡的银杏,想必已落尽了吧?努力添衣,珍重。
砚舟
此间虽好,非吾故园。学业愈深,心愈空茫。夜深人静时,唯念君安。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周末下午。苏蘅正坐在柏林一家临街咖啡馆的窗边,对着厚厚的德文病理学笔记蹙眉。冬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低沉、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苏蘅猛地抬头!
沈砚舟就站在桌边!
他脱去了那身标志性的戎装,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英式呢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含着笑意,专注地、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惊愕又难以置信的模样刻进心里。
“你…你怎么…”苏蘅手中的钢笔“啪嗒”掉在笔记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收到某人的信,特来庆祝她独立完成了一例复杂的血管缝合”他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嘴角勾起一抹难得的、真实的弧度,带着一丝促狭,“怕她思乡情切。正好…柏林有点‘生意’要谈。” 他轻描淡写地将跨越千山万水的奔赴,归结为“生意”。
巨大的惊喜和暖流瞬间淹没了苏蘅。她看着他风尘仆仆却难掩光彩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思念,几个月来筑起的坚强外壳瞬间瓦解,眼圈倏地红了。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苏蘅灰暗留学生涯中一抹梦幻般的亮色。
他带她去听柏林爱乐乐团的音乐会,在恢弘的交响乐中,他悄悄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他带她去拜访他当年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的老师——那位德高望重的显微外科教授。在教授家温暖的壁炉前,面对教授夫人慈爱的询问,沈砚舟放下咖啡杯,极其自然地揽过苏蘅的肩膀,用清晰而坚定的德语回答:
“Ja, sie ist meine Freundin.” (是的,她是我的女朋友。)**
苏蘅的脸瞬间红透,心中却涌起蜜糖般的甜。那一刻,他不再是江淮的督军,只是沈砚舟,是她的怀仁。
他带她漫步在积雪初融的蒂尔加滕公园,在无人的林间小径,他俯身,将一个带着清冽松香气息的、轻柔而珍重的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没有更进一步的逾矩,却胜过千言万语。
离别时刻终究到来。柏林火车站月台,汽笛呜咽。苏蘅强忍着泪水,将一枚精心挑选的、印有柏林熊图案的镀银书签塞进他大衣口袋:“…保重。”
沈砚舟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千般不舍与万般无奈。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然后,在列车员催促的哨声中,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热和占有欲,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个短暂却烙印般深刻的吻,混杂着离别的苦涩和无法言说的承诺。
“等我。”他在她耳边留下这两个字,便决然转身,踏上了归途的列车,身影消失在弥漫的蒸汽中。
沈砚舟回国后,最初的信件依旧如期而至。
若若
见字如晤。抵沪已三日,诸事冗杂,烽烟又起。然案头清茶氤氲,总忆柏林咖啡馆暖阳下,你蹙眉读书的模样。甚念。
今日率部‘清剿’淮北一处据称通匪的村落。硝烟散尽,唯余断壁残垣。归途见一草药铺子,门扉半毁,药柜倾颓,散落的当归、黄芪混着泥尘…蓦然想起你素手分拣药材的样子,心中钝痛难当。此间疮痍,非药石可医,甚悲。
盼安。
—— 砚舟于军帐灯下” (1928年)
苏蘅捧着信,指尖抚过“草药铺子”和“心中钝痛”的字句,仿佛能触摸到他笔尖的沉重与无力。她提笔回信,字里行间是学业的精进和对他的关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无法触碰的“剿匪”二字。
然而,渐渐地,鸿雁折翼。
1929年、1930年…苏蘅寄出的信如同石沉大海。一封封承载着思念、学业汇报、异国风物甚至担忧的信件,飞向那个战火纷飞的国度,却再也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柏林公寓的信箱,总是空落落的。起初是焦虑,然后是困惑,最后是深不见底的恐慌和冰冷刺骨的失落。他像断线的风筝,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按时汇入账户的生活费,冰冷地证明着那个“安排她出路”的人,似乎还记得她的存在。
江淮督军府,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沈大帅的病情如同风中残烛,却对权力的掌控变本加厉。他需要儿子尽快完婚,与手握重兵的陈参谋联姻,稳固摇摇欲坠的江山。
书房内,气氛剑拔弩张。
“这门亲事,由不得你!”沈大帅靠在躺椅上,面如金纸,却目光如刀,死死盯着站在窗边的儿子。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咳出的帕子上血迹斑斑。“陈家小姐…贤良淑德…咳咳…她父亲手里的三个师…是沈家的根基!你…必须娶!”
沈砚舟背对着父亲,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望着窗外庭院里刚刚抽芽的紫藤。春寒料峭,藤蔓枯瘦,毫无生气。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收到的信——来自柏林。熟悉的娟秀字迹,日期是1931年初。
“砚舟:
见信如面(若你还能见到的话)。
今日在柏林夏里特医院,首次独立完成一例开胸手术。导师赞我手法稳健,心思缜密。放下器械,洗净血污,站在无影灯下,看着那颗在胸腔中顽强跳动的心脏,本该充满喜悦与成就感。
然而,巨大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我。
这颗心,我能修补它的损伤,却填不满它失去回响的空洞。手术刀再利,也切不断这万里重洋的沉默。砚舟,我的心…是空的。
柏林又一年春至,万物复苏。唯我心如荒原,寸草不生。
盼只盼,归期有日。
—— 若若”
“心却是空的…” 沈砚舟的指尖几乎要将信纸捏碎。他能想象她在异国他乡取得重大突破时的孤寂,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绝望的质问。这份思念,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听见没有!”沈大帅的咆哮带着垂死的疯狂,将一份烫金的婚书狠狠摔在书桌上,“婚期已定!下月初八!你给我老老实实…咳咳咳…当新郎官!”
沈砚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他一步步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刺目的婚书,落在父亲因愤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脸上。
他没有怒吼,没有争辩。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那份婚书。
然后,在沈大帅惊愕、副官屏息的注视下。
“嘶啦——!”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份代表着权力联姻、禁锢他灵魂的婚书,从中间,干净利落地、一撕两半!
猩红的“囍”字被无情撕裂。
“你…你反了!”沈大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砚舟,目眦欲裂。
沈砚舟将撕碎的婚书随手扔在父亲脚下,如同丢弃一堆肮脏的垃圾。他看也没看暴怒的父亲,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株枯瘦的紫藤,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的婚事,不劳父亲费心。沈家的根基,不需要靠卖儿子的终身来维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
“谁想嫁进沈家,让她自己掂量清楚,有没有命享这个福。”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巨响,径直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冷寂的房间,他点燃了铜盆里的炭火。
火光跳跃,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拿出苏蘅那封写着“心却是空的”的信,看了许久许久。指尖抚过每一个浸透着思念与痛苦的字迹。最终,他闭了闭眼,将信纸一角,缓缓凑近了跳跃的火焰。
信纸蜷曲、焦黑,化为灰烬。连同他心中最后一点温存的火苗,一起熄灭。
他不能回信了。任何联系,都可能成为敌人攻击她的把柄。陈参谋的势力盘根错节,父亲垂死挣扎的疯狂,这片土地日益浓重的血腥…他身处漩涡中心,早已身不由己。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彻底斩断这丝联系,让她在遥远的、相对安全的异国,带着对他的恨意也好,遗忘也罢,活下去。
他的爱,是沉默的刀,亲手斩断了牵绊她的线。
又一年深秋。柏林。
苏蘅已经习惯了信箱的空寂。她以优异的成绩提前完成了学业,拒绝了导师留校的邀请。她收拾好行囊,那本《神农本草经》被仔细地包好,放在箱子的最上层。她买好了归国的船票。
临行前,她铺开最后一张信纸。墨迹在纸上晕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与渺茫的期待:
“砚舟:
山高水长,终有归期。
学成,当归。
船抵沪港之日,盼见君。
若君不便…亦无妨。
苏蘅于柏林秋深”
这封信,如同之前无数封一样,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邮筒,飞向那片战火纷飞、杳无音讯的故土。
汽笛长鸣,“维多利亚号”邮轮缓缓驶离汉堡港。苏蘅站在甲板上,望着欧洲大陆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海风凛冽,吹起她的大衣下摆。她怀中紧紧抱着那本《本草经》,仿佛抱着仅存的信念。
此一去,是归途,亦是未知的战场。而那个曾点亮她异国寒冬的人,是否还在彼岸?那句“等我”,是否已被乱世的烽火彻底吞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回去。回到那片生养她又埋葬了她至亲的土地。带着她淬炼过的医术,带着未灭的理想,也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需要亲自寻找答案的问题——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他,也关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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