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号”如同一条在宇宙坟场中徘徊了太久、浑身沾满锈迹与尘埃的钢铁巨鲸，拖着笨重而疲惫的身躯，缓缓滑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星域。
透过那扇狭小、污浊的观察窗，顾晏看到了“黑齿集市”的真容。它并非建立在任何一颗行星之上，而是由无数废弃的飞船残骸、被掏空的小行星、勉强拼凑起来的空间站模块，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太空垃圾，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相互撞击、焊接、勾连而成的一个庞大而混乱的太空群落。
这里没有统一的重力系统，没有规划整齐的航道，更没有所谓的法律和秩序。只有强弱之分，只有利益交换。
无数色彩斑斓却刺眼的灯光——大多是粗劣的霓虹灯和功率不稳定的照明灯——在这些扭曲的金属结构上闪烁跳跃，像是在垂死巨兽的骸骨上点燃的鬼火，勾勒出这个法外之地狰狞而喧嚣的轮廓。大大小小的飞行器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鬣狗，在其中灵巧地穿梭。
“黑石号”在这片危险的“建筑森林”中艰难穿行，船体不时与漂浮的垃圾发生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疤脸——那个拾荒者头目——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他粗声粗气地亲自指挥着飞船，避开了几处明显的陷阱和势力范围边界，最终引导飞船与一个由巨型燃料罐改造而成的码头成功对接。对接的瞬间，沉重的撞击感传遍全船，顾晏所在的隔间也随之一震。
隔间的门被粗暴地拉开，依旧是那两个面色不善的虫族壮汉。他们没有多余的废话，重新将那个能释放微弱电流的简陋抑制环扣在顾晏纤细的手腕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蹙眉。随即，他被一股蛮力从地上拽起，推搡着走向气密门。
“听着，小子，”其中一个虫族凑近，带着浓重体味的气息喷在顾晏耳边，“马上要见‘世面’了，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要是敢惹麻烦，不用等买家，老子现在就捏碎你！”
顾晏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黑色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他顺从地被推着前进，仿佛已经认命。
气密门打开，一股比飞船内部浓郁十倍、复杂百倍的气味洪流瞬间将顾晏淹没。那是机油、汗臭、劣质燃料、烤焦的未知肉类、发酵的酒精、各种化学制剂以及成千上万虫族个体散发出的信息素与体味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恶臭。与之相伴的，是震耳欲聋的声浪：各种语言的叫卖、争吵、讨价还价、金属的撞击、工具的轰鸣、引擎的嘶吼……
码头内部空间巨大而杂乱，光线昏暗，只有零星几盏大功率照明灯投下惨白的光斑。各式各样的虫族在这里汇聚、流动。有甲壳厚重如移动堡垒、背负着沉重货物的工虫；有身形纤细、复眼闪烁着精明光芒、不断招揽顾客的商贩；有全副武装、眼神凶悍、在各个摊位间巡逻的私人护卫；更有大量像顾晏一样，被镣铐锁住、眼神麻木或充满恐惧的奴隶和“货物”。
顾晏这具与众不同的躯体——黑发黑眸，皮肤光滑缺乏虫纹——就像滴入油锅的水珠，立刻引来了无数道目光。那些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审视、毫不掩饰的鄙夷，以及……一些更深沉、更肮脏的**。
疤脸显然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一边粗鲁地呵斥着挡路的人，一边带着顾晏和搬运货物的手下，朝着码头深处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收货商”的虫族在等待。
“老蝰蛇！”疤脸朝着一个穿着略显体面、但长袍边缘已经磨损、复眼透着老练与贪婪的老年虫族商人喊道，“看看这批货！刚从‘铁锈17号’捞上来的，还有这个‘稀罕玩意儿’！”他用力推了顾晏一把，将他展示在名为“老蝰蛇”的商人面前。
老蝰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那双浑浊的复眼上下打量着顾晏，目光如同冰冷的爬行动物，重点在他光滑的脖颈、手腕和背后扫过，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疤脸，你越来越不挑食了。这种连最低等工虫都不如的‘残次品’，除了给某些有怪癖的老爷当个玩物，还能有什么用处？骨架这么细，怕是连角斗场的第一轮都撑不过去。”
“嘿，话别说太满。”疤脸嘿嘿一笑，压低了些声音，但足以让近处的顾晏听清，“这小子邪门得很，手脚利落，反应快得吓人。我两个老手差点在他手里栽了跟头。稍微‘打磨’一下，说不定是匹黑马。你要是不要，我可就留给‘血巢’的那帮变态了，他们肯定出得起价。”
老蝰蛇的复眼转动了几下，似乎有些意动，但还在犹豫，显然是想压价。
就在双方讨价还价之际，码头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一阵强横的能量波动和呵斥声。原本喧闹的码头竟瞬间安静了不少，虫群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一队约莫十名虫族士兵，簇拥着一个身影，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这队士兵装备精良，暗红色的甲壳上有着统一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狰狞纹路，眼神锐利，气息彪悍，远非“黑石号”上这些散兵游勇可比。而被他们簇拥在中心的，是一个穿着华丽丝质长袍、脸色苍白、眼神带着几分涣散和骄纵之气的年轻雄虫。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闪烁着幽光的宝石，步履虚浮，似乎对周围肮脏的环境十分厌恶，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是‘血刃’部落的人！”
“那个纹章……是直属近卫队！”
“那个雄虫……是霍克少爷！他怎么会来‘黑齿’这种地方？”
窃窃私语声如同微风般掠过码头，充满了敬畏与惧怕。
疤脸和老蝰蛇的脸色瞬间变了，立刻停止了交谈，毕恭毕敬地退到路边，深深地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顾晏也被身后的虫族用力按低了身子。
“血刃”部落的队伍径直朝着码头深处，显然是通往更“高级”交易区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他们经过顾晏这一行人附近时，那个被称为霍克少爷的年轻雄虫，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是顾晏那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发黑眸引起了他一丝微弱的好奇，他那涣散的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但下一秒，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顾晏身上！
就在霍克目光投来的同一瞬间，顾晏手腕上那个简陋的抑制环，内部某个元件突然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滋滋”声，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而无形的能量场干扰！一股比平时强烈数倍、带着刺痛感的电流猛地窜出，瞬间席卷顾晏全身！
“呃！”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顾晏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
这异常的反应立刻引起了押解他的虫族的警惕，对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而，比□□上的刺痛更让顾晏心惊的，是精神层面的异动！
在那股异常电流的刺激下，他体内那缕一直沉寂的、属于他灵魂本源的精神力，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沸腾、激荡！一股极其清淡、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冰冷与纯净气息的信息素，完全不受控制地，以他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猛地扩散开来！
这气息微弱到几乎难以被常规感官捕捉，其扩散范围也不过区区数米，且一闪即逝，迅速被集市上污浊的气息所淹没。周围的普通虫族，包括疤脸和老蝰蛇，都毫无所觉。
但是——
那个原本一脸骄纵慵懒的霍克少爷，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苍白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缩，迸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地盯住顾晏，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着顾晏，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你是什么东西？！刚才……刚才那气息……！”
他身边的“血刃”近卫队反应极其迅速，几乎是瞬间，“锵锵”之声不绝于耳，能量武器的枪口和锋利的骨刃齐齐对准了顾晏以及他身边的疤脸一行人！强大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墙，将这片区域彻底封锁！码头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虫都屏住了呼吸。
疤脸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天大的麻烦砸到了头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霍、霍克少爷！冤枉啊！这、这真的只是个没用的‘残次品’，刚从弃星捡来的垃圾！他什么都不是！求少爷明察！”
“闭嘴！”霍克厉声打断他，他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毒液紧紧缠绕在顾晏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
“抓住他！把他给我带过来！快！”
近卫队中立刻分出两名士兵，如狼似虎地扑向顾晏。
顾晏心中警铃狂响！他虽然不明白那瞬间的异变缘由，但可以肯定，这个叫霍克的雄虫，感知到了他精神力的异常！这绝非吉兆！落入这种明显背景深厚、且对他怀有诡异兴趣的虫族手中，下场绝对比被疤脸卖掉要凄惨百倍！
危机当前，顾晏的大脑却异常冷静。他迅速评估着局势：硬拼是死路一条，唯一的生机，或许在于制造混乱！
就在“血刃”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
“哟，今天‘黑齿集市’可真热闹啊！”
一个阴恻恻的、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声音，从码头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只见另一伙虫族，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为首的，同样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雄虫，年纪比霍克稍长， 面容阴鸷，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的护卫们甲壳上是暗青色的鳞片状纹路，气息同样彪悍。
“我当是谁弄出这么大阵仗，原来是血刃部落的‘宝贝疙瘩’，霍克少爷大驾光临啊。”阴鸷雄虫目光扫过场中，尤其在霍克那失态的表情和被困住的顾晏身上停留了片刻，语带讥诮，“怎么，不在你的‘红宝石’号上享受美酒和侍从，跑到这又脏又乱的下城区，跟一个拾荒的抢起‘垃圾’来了？啧啧，你们血刃部落……最近是手头特别紧吗？”
霍克看到来者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咬牙切齿地道：“萨尔斯！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名为萨尔斯的雄虫却毫不在意，反而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阴冷的目光更加仔细地打量起顾晏来。虽然顾晏身上那特殊的气息已经消散，但能让霍克如此失态，本身就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怎么能说没我的事呢？”萨尔斯皮笑肉不笑地说，“能让霍克少爷如此不顾形象、当众抢夺的‘垃圾’，想必有什么特别之处吧？见者有份，我也想瞧瞧，到底是什么宝贝。”
顿时，场面变成了两位来自不同强大部落的雄虫少爷之间的对峙。而顾晏，这个几分钟前还被视为可以随意买卖的“残次品”，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疤脸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顾晏低垂着头，被反剪着双手，看似无力挣扎。但在所有虫都看不到的角度，他的手指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活动着，暗中试探着抑制环和捆绑物的结构。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飞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堆放的货物、混乱的管线、那些因为恐惧而挤作一团的奴隶、以及两个雄虫护卫队之间那微妙的紧张气氛。
这意料之外的冲突，或许是致命的危机，却也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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