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个叫阿瑞罗斯的机甲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面的东西似乎被她这里的动静唬住了，攻击凝滞了一瞬。紧接着，细密的能量光束攻击逐渐消停，那个金属摩擦机舱甲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黑暗中逐渐走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机甲像是听到了她说的话，在面罩的曲面屏上用热成像为林英锁定了那个追着她打的凶手。
那是一个奇怪的人。
讲道理，一个人的轮廓是什么样的，生而为人的林英还是非常清楚的。可是，在她视野所及的热成像中，她居然数到了六个人头。这对于正常进化成人的灵长类动物来说，实在是非常惊悚的一件事。
那个六头人逐渐走进，它看向林英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然而还没等双方反应过来，它犹如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发疯般地扑过来。
“卧槽，不是？我没惹你啊？”
林英抬手格挡，机甲腿部的小型反重力推进器瞬间启动，机甲在六头人接触到的前一瞬通过短暂的液化折叠态向小臂处汇聚，形成了一块坚实的机械板。
“哐——”
她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个可怕怪物的全力一击，小臂被这突然的冲击震得发麻。然而六头人并没有就此罢休，它身上的硕大肉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攀爬环绕上机甲的左腿。她拼命想要挣脱，却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完蛋，完蛋。
林英心中警铃大作。
那块肉咕噜咕噜地爬上机甲，原本饱满的肉块突然凹陷，从中渗出许多淡黄色的浓稠液体，哗啦一下全砸在了机甲的面罩上。
“我靠！”林英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声音回答地恰到好处：“根据外表以及生物特性来看，这应该是人体皮下脂肪。”
“不是，你光回答我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有什么用？”她真要被气笑了，“你倒是给我个新手教程，教教我这玩意儿应该怎么开啊？”
“根据您的机甲使用时间来看，并不符合新手教程的应用范围，重新加载需要一定时间。”
短短一会儿，肉块像是会繁殖一般挤满了整个机舱，更是压得林英胸闷气短。
“阿瑞罗斯，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再想想其他办法……”
那六颗头卡着点似的冒了出来，它们的嘴张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从里面呕出一团黑乎乎的机械球体。
球体拖着头颅飞上机舱两侧内壁，拖行了一段时间后像是吸盘一样分别固定在了不同的六个地方。连接各个头颅与怪物身体是几根只有擀面杖粗细的肉条，看上去如同人类极细极细的脖颈。
下一刻，那个熟悉的金属摩擦甲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林英艰难地转头，从没被人体脂肪污染的那一小块面罩的视野中望去。只见从机械球体发射出的能量集束调转矛头，不再攻击林英，而是开始破坏机舱了。
机甲终于回应了：“正在为您接入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系统。”
“同步完成。”
“您的战友阿瑞罗斯已接管机甲驾驶权。”
机甲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原本手臂处的机械板重新流动组合，形成了一柄能量集束枪。它先是切断了捆住机甲的肉块，后退几步站稳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击碎了所有吸附在内壁的机械球体。
机甲的反重力推进器再次启动，它一个箭步冲向怪物，右手手臂的集束枪管缩进隐藏，手臂机甲迅速折叠形成一圈长度约二十厘米的钳片，以一种恐怖的力道戳进怪物的身体，从里面掏出一团类似心脏的东西来，利落地甩到地上。
这团东西刚刚离开怪物的身体，那些作祟的肉块便迅速凹陷萎缩，机舱内满是淡黄色的粘稠液体，在这摊液体中间，还静静地躺着半个人。
准确来说，是半个人的尸体。
他的面庞已经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原本的样貌，下半身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开了，留下了一个狰狞的血窟窿。
备用电源终于启动了，机舱内重新恢复了光明。
“这是……怎么回事？”林英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那一团东西，它离开了母体，却依然能蠕动，这给林英恶心得不行。
“从过往战斗经验来看，此人应当吸食了过量海伦38号异变体萃取液的副产品——也就是神经蚀剂，导致其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病理性病变。根据他刚才的行为推断，有99.99%的可能是陷入了受害妄想幻觉。”
等会儿，这个说法怎么这么熟悉？
“所以，这人是吸毒过量出现幻觉了？”
阿瑞罗斯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反应：“您曾经提到过类似的说法。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绝大多数异星生物萃取液是一种可作为能源的异星生物加工制品，其废料一般会在进行无害化处理之后送入太空，通过特殊的宇宙环境进行降解。这些废料进行进一步加工所生产出的副产品具有一定的医学价值，但其身为神经蚀剂具有极强的成瘾性，曾在旧帝国时期泛滥成灾。新帝历3年，帝国正式颁布了对于神经蚀剂的生产禁令，按道理来说，现在应该已经绝迹了。”
“那不是差不多嘛！”林英道，“现在怎么办？这人就这么在这里放着？”
“检测到9号机舱有人正在向您靠近。”它突然说道。
“……什么意思？”
林英听到耳边“啪嗒”一声响，覆盖着全身的机甲瞬间从脚尖开始被迅速剥离，它们重新折叠成一片小拇指大小的机械，像是有意识般飞进了环形机的缺口。
一切归于宁静。
如果不是眼前的一片狼籍真实存在，林英都要以为刚才那就她于水火之间的机甲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走马灯。
“阿瑞罗斯？”
“——那我们就回不去啦！”
这熟悉的腔调！是小A！
小A终于恢复和林英的联系，在系统延迟的缘故下说完了之前要说的话，又心急火燎地嚎道：“小英，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聪明的人工智能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我靠！小英，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呕吐声。
林英：“……”
不是，小A这样的人工智能实在是有些过于拟人了。
对面连接口处的舱门忽然被打开，乌泱泱的一队人刚要冲进来就被眼前的惨烈景象止住了脚步。
“是你发送的求救信号吗？”为首的一名工作人员道。
“是我是我，”林英点头如捣蒜，“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人突然就冲过来，我只好动手和他周旋一二。”
“周旋……一二？”
众人呆若木鸡。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上前确认尸体情况，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惊骇，小声对同伴道：“海伦38号异变体！毒王中的毒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惊骇表情霎时传染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他们小声商讨了一会儿，接着又对着环形机的悬浮屏上说了什么。
半晌，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看到救星，连忙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从舱门口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军礼服的男子，外表看上去勉强还算年轻，整张脸上写满了疲惫。引人注意的是，机械义眼代替了他原本的右眼，显得此人浑身上下充满了生人勿近的冷漠。
“靳上将，这就是我们刚才报告的海伦38号异变体神经蚀剂成瘾患者，目前看来已无任何生命体征。”
靳清源闻言一惊，随后很快镇定下来。
他看向林英：“你就是现场第一发现人？”
面对帝国机甲军上将，林英板正地敬了一个军礼，回答道：“是的。”
靳清源点点头，他身后又呼啦啦地跟上了一帮人。
赵亦霆正在其中。
这位年轻的少校还没有把军衔捂热，就被长官叫来参加帝国开国统帅的葬礼。尽管她自认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依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满脸震惊地看向林英。
是那个军校生？
林英眼睁睁地看着一帮军衔高得吓人的老东西凑了过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这节机舱暂时封闭，后续军方会派人来进行处理，”靳清源吩咐完，冷冷望向林英，“至于你……现在13号机舱已经无法正常乘坐，如果你不介意，不妨与我们同乘，我们很愿意听听你是如何与神经蚀剂成瘾者‘周旋一二’的。”
“好……好的。”
去往9号机舱途中，阿瑞罗斯再次恰到好处地出声：“不建议您暴露我的存在，无论是对您的人工智能还是对其他的任何人。”
“啊？为什么？”林英咬牙切齿地小声道。
“根据帝国机甲法第五章第二十三条，‘帝国公民满足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依法持有重型战斗机甲及武装装甲：（一）依法服兵役期间；（二）获得少校及以上军衔；（三）依法向军方申请使用权并审批成功’。您现在一条也不满足，一旦被发现，有99.99%的可能会被押送军事法庭处以‘私匿机甲罪’，服刑期为五十年至九十九年不等。鉴于您现在与海伦38号变异体的毒副瘾者扯上关系，倘若您不能给军方一个满意的答复，量刑大概率会加重。”
林英险些当场石化。
“不是，这不是你自己蹦出来的吗？这也能算？”
“你在和谁说话？”靳清源冷不丁问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林英刺了过来。
“我……我只是和我的人工智能交流了一下。”林英冷汗直流。
“我们更希望你通过自己的话分享你的经历，过多地依赖人工智能，也容易产生‘成瘾性’，”靳清源不留情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你暂时保管你的环形机。”
这话说的，她敢不愿意吗？
林英乖乖把环形机交给了靳清源，视死如归地踏进9号机舱，战战兢兢地坐在了9号机舱的其中一个座位上。在她的对面对面除了靳清源之外，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好孩子，你不用过于紧张，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这里只有我们四个，其他人都在外面。”其中的一位女子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尽量温和道。
虽然如此，可是林英依然看到她眼圈通红，像是不久前大哭过一场。
“清源的行事过于强硬了些，不过并没有恶意，如果有冒犯到这位小朋友，我这个做老师的先道个歉。”另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道。
林英小心翼翼：“没……没关系，作为帝国公民，我一定全力配合。”
靳清源打了声招呼，也一同坐下。
陈筠道：“清源这些天有太多事要忙，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实在是辛苦。”
靳清源没吭声。
“清源啊，木已成舟，做好该做的事，不要去想不该想的人，”老人见靳清源不说话，连忙打圆场，“好了，还没有给这位小朋友介绍自己，我算是上将的半个老师。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只挂着一个参谋长的虚职领退休金喽。”
“白老客气了，您为帝国人才的培养呕心沥血，在教书育人这片战场上可以说是功业赫赫，”陈筠接过话茬，“孩子，我是凯斯特科学研究院的院长，姓陈。唔……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帝国机甲军参谋长白尘礼老先生，凯斯特科学研究院陈筠院长，帝国机甲军上将靳清源……
天哪，为什么要让她碰上这样重量级的三堂会审啊？
她硬着头皮道：“我叫林英，是凯斯特军校机甲学院的一名新生。”
“自我介绍结束，那么我便开门见山了，”靳清源丝毫未给林英做心理准备的时间，“你乘坐星行机的目的地是哪里？”
另外两人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许了靳清源的发问。
“维尔星。”
“你去那里干什么？”
怎么办？难道她要说自己是去参加艾克瑟伦斯统帅的葬礼？可是她与统帅非亲非故，给她寄邀请函做什么？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搞不好就要被怀疑是什么心居叵测之徒了。
“我……是去探亲。”
靳清源的环形机突然振动，亮起了红灯。
“你在撒谎。”他的语气变得颇为不友好。
林英汗流浃背。
不会吧，这个测谎装置是什么时候安上的？
“我……”她紧张得不行，“我其实是受邀去参加艾克瑟伦斯统帅的……葬礼。”
靳清源的环形机亮起了绿灯。
一阵可怕的沉默。
“……你有邀请函吗？”他情绪变化并不明显，“我的意思是，葬礼的邀请函。”
“有的。”
林英接过靳清源先前为她保管的环形机，调出了之前收到的邀请函。
她忽然发现，邀请函的最下方的页眉处还有一行小字：
「总有人说，所谓星辰大海，不过是我们给棺材板镶上的金边。但若没有这些光年尺度的棺椁，就连埋葬理想的地方都将不复存在。」
另外三个人也看到了，陈筠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靳清源的声音有些沙哑，“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与副瘾者周旋的？”
他并没有问林英为什么会收到这封邀请函，而是单刀直入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反倒让她出乎意料。
“……抱歉，我与人有约定，不能说，”林英实在糊弄不过去，只好诚恳道，“但是我保证，绝对没有任何违反帝国关于这类副产品禁令的行为，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我也毫不知情。”
环形机的绿灯又亮了，这证明她没有撒谎。
“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欣赏你的一诺千金，”靳清源道，“不过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我们还是希望能在你的环形机内植入追踪系统。”
“后续的麻烦？”
“海伦38号异变体萃取液的副产品在所有神经蚀剂的价格中最为高昂，成瘾性也十分强烈。我们目前并不能肯定你是否脱离了被一些人找上门的危险，安全起见，希望你能够接受。”
“好的，我明白了。”
话音刚落，右侧连接口处的舱门打开，从门外进来一位军官，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上将。
那位军官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英一眼，向靳清源敬了一礼，随后便离开机舱在外等候。
林英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手里的东西插入环形机的一个凹槽，一个悬浮弹窗跳了出来：
「是否进行绑定」
「是」「否」
靳清源毫不犹豫地点了“是”。
弹窗又跳出来：
「请勿重复绑定」
“你的环形机已经被军方植入过追踪系统了？”白尘礼有些吃惊，他望向靳清源，“我说清源啊，是不是这个小朋友之前就因为遇上了这种事被你们盯着，结果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出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回去之后再调出追踪系统植入的历史记录，”靳清源道，“感谢你的配合。”
在林英签完了关于这一切的保密协议之后，靳清源吩咐人将她送到其他合适的机舱。
三人目送林英离开。
做完这一切，白尘礼凑上来：“清源，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是怎么了？跟审战俘似的对待一个初出茅庐的军校生。”
靳清源将林英的信息从名单中调了出来，探测地图显示，她的环形机上果然已经被安装上了军方的追踪系统，坐标正闪着红光。
“老师，我并不认为S级机甲的持有者仅仅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军校生。”
“什么？S级机甲？”这下不光是白尘礼了，陈筠也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不会错的，”靳清源神色严峻，右眼的机械义眼泛着冰冷的微光，“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海伦38号异变体神经蚀剂成瘾者的情况，大部分A级机甲尚且无法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将他们解决，要在发出求救信号到我们赶去的这短短几分钟内把副瘾者消灭，没有S级机甲根本不可能办到。”
又是一阵沉默。
“……虽然我不明白统帅为什么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发自己葬礼的邀请函，但从里面的内容来看，我们至少可以确定，那个叫林英的军校生应该没有什么坏心眼。”陈筠道。
“或许吧，”靳清源道，“无论如何，既然她的环形机内已经被植入了云端熔断炸弹，那么她总归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清源，”白尘礼说道，“你要是累了，我和小筠就先不打扰你了，在到维尔星之前还有三个小时，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
“那我就去看看餐厅有什么好吃的。”
“多谢。”靳清源感激不尽。
当这个机舱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靳清源静静地调出自己收到的那张邀请函。与林英那张洋洋洒洒写满了字的完全不同，他的这张邀请函只写了短短几句话：
亲爱的三点水：
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我赌三罐辣椒牛肉酱，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不过我既然死了，肯定要风光大葬，建议你不要浪费葬礼宴席上的美味珍馐，替我多吃一些。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靳清源一开始以为对方在搞抽象，本来还骂骂咧咧想去找人算账——直到有人告诉他，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疲惫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自己写自己葬礼的邀请函……可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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