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苍白的光，如同小心翼翼的窃贼，从未完全合拢的窗板缝隙间溜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林怠是在一种极度的不适感中醒来的。并非源于声响，而是空气中那缕挥之不去的、属于铁锈与荒野的腥甜气息，顽固地侵扰着他这片自洽的安宁领地。他睁开眼，黑色的瞳孔在朦胧晨光里静默地适应了片刻，然后，视线精准地落在了床铺的方向。
那里，躺着一个陌生的、占据了本该属于他安眠之地的男人。
林怠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有着一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光泽的银白长发，此刻正凌乱地铺散在他素色的枕头上，几缕发丝被半干涸的暗红血渍黏结在一起。男人的面容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五官轮廓却深邃得如同雕琢，即便在昏迷中，那紧蹙的眉宇间也锁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与…某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林怠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慢地扫过对方。破烂的衣物下，是包扎粗糙、仍在微微渗血的伤口，那手法拙劣得让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男人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仿佛体内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就在这时，那双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随即，那双眼睛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罕见的、如同沉淀了整片森林幽秘的深碧色眼眸。此刻，这双眼眸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只有属于野兽被逼至绝境时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冰冷杀意的锐光，瞬间锁定了屋内唯一的活物——正倚在墙边，面无表情观察着他的林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安维尔斯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弹起，摆出防御或进攻的姿态，但剧烈的伤痛立刻攫住了他，让他重重地跌回床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可他眼中的凶厉并未褪去，反而像受伤的孤狼，更加冰冷地钉在林怠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洞穿。
林怠终于动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带着刚醒的懒散，却并无慌乱。他走到那张粗糙的木桌旁，拎起上面的陶制水壶，倒了半碗清水。然后，他端着碗，步履平稳地走到床边，在距离床沿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一个既能伸手递到，又能在对方暴起时及时后退的安全距离。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水碗递了过去，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
安维尔斯死死地盯着他，又扫了一眼那碗清澈见底的水，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他抿紧失血干裂的嘴唇，没有任何动作，只有胸膛因疼痛和戒备而剧烈起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对峙。
林怠等了几秒，见对方毫无反应，便漠然地收回了手。他并不在意对方是否领情，仿佛完成这个“递水”的动作，只是基于某种他自己才懂的、最低限度的礼貌或者程序。他端着碗，自己低头喝了一小口，然后转身将碗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背对着床铺，望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哑，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你的血，弄脏了我的地板，还有我的床。”
他顿了顿，侧过半边脸，余光扫过床上那具紧绷的身体，继续用那种缺乏起伏的语调说道：
“外面找你的人，天亮前已经走了。但村子很小，藏不住秘密。”
这话语里没有威胁，没有驱赶，甚至没有好奇。只是在陈述一个现状，以及一个即将发生的、显而易见的麻烦。
安维尔斯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清瘦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疑虑。这个人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救他？有什么目的？
而林怠的下一句话，彻底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以，在你恢复体力，能自己走出去，并且不把‘更大的麻烦’引到我这里之前，”
林怠完全转过身，重新面对安维尔斯，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晨光中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你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他没有询问对方的身份，没有探究他被追杀的原因，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或畏惧。他只是基于“现状”和“自身利益”，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最“省事”的决定——在眼前这个“小麻烦”升级成无法控制的“大麻烦”之前，先控制住它。
安维尔斯怔住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被出卖、被审问、被勒索，甚至是被“正义”的村民当场处决——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种……被嫌弃的、充满功利计算的“收留”。
林怠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屋角的矮柜，取出一些干净的布条和一个陶罐，里面是他自己研磨的、用于处理小伤口的草药粉末。他走回床边，将东西放在床沿。
“伤口，自己处理，或者我帮你。”他说的依旧是选择句，但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倾向，“烂在这里，会更麻烦。”
说完，他不再理会安维尔斯那复杂难辨的目光，拖过屋里唯一一把椅子，坐到窗边。他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关于本地植物图鉴的皮卷，竟真的就着逐渐明亮的天光，低头看了起来。
仿佛屋里那个重伤的、危险的、背负着巨大秘密的男人，只是一件不太美观、需要暂时存放于此的行李。
晨光彻底铺满了窗棂，屋内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安维尔斯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中，一段始于“麻烦”的关系，就此无声地拉开了序幕。安维尔斯，这卷行走的、染血的史诗，被一个只想在宁静中腐朽的旁观者，不甚情愿地、暂时性地……签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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