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死的。”
姬言秋的眼前一片漆黑，甚至身体都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正趴在一个瘦弱的背上，那个人正背着自己往前走去。
“饿……”姬言秋小声道，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上的伤口好了又烂，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到了那里，就有粥喝了。”那个人说话声音很好听，姬言秋不由自主就信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姬言秋在昏昏沉沉中醒醒睡睡，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进了他的嘴里，下意识地拼命吞咽，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意识到这是米粥的味道。
他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终于有了光线，但是一片的模糊，只能看到模糊的剪影。他挣扎着想起身，乱挥舞的手却摸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闻着竟然还有一股血腥气。
一只瓷碗瞬间落地碎了。还有一个人轻微的抽气声，但很快忍住了。
姬言秋这才镇静了下来，道：“对……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没事。”明明不过是十一二岁小孩模样的身形，和自己也差不多大，但声音却淡漠冷静。那人俯身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帮你看看。”姬言秋道，但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眼前还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什么东西，怎么帮她看伤口，只好又道：“等我能看清你了，我再帮你看看。”
“不用了，死不了。”
“那怎么行，女孩子有了伤疤会不好看的。”
“好看？”
“对呀，你一定很好看。”
“我不好看的。”
姬言秋愣了愣，笨拙地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看的，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一辈子的。”
那个人终于笑了，但不说话，收拾好碎瓷片走开了，光着脚踩在木板上的咚咚声证明着那人没有走远。
姬言秋极力甩了甩脑袋，想清醒一些，想看清眼前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一眼，就一眼。
他死死盯着那人的影子，也许是终于不再饥肠辘辘了，他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下。
他看清了那人的背影，只穿了一件破布一般的白衣，露出的细长的双腿直到脚踝竟然一片血肉模糊，血不停地往外渗，淌了一地。
“你的腿……怎么会这样……”
那人听到了声音，惊慌地转过头。姬言秋看到了一双微扬的凤眼，好看至极，但是那张脸上除了一对眼睛，竟然什么都没有。
姬言秋吓得大叫起来。
一身虚汗，姬言秋猛的惊醒，原来是梦。
他怎么就梦到了这么久远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李茗香时候的事，这个梦半真半假让他吓得不轻，梦醒了，他才觉得可笑，哪有什么血淋淋的腿，哪有什么只有一对眼睛的脸。
他那时确实只看清了那个小女孩的一对双眼，随后便又昏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房间里就只剩了他一人。直到当上了帝君，他在西荒之漠再一次遇到李茗香，他就心里肯定她就是小时候救了自己命的那个女孩。
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和自己相仿的年纪，同样是在西荒之漠。李茗香甚至还记得当时救他的事情。
一切都仿佛是命运的相遇，姬言秋很快就娶了李茗香，李茗香也成为了帝宫中唯一受宠的妃子。
姬言秋叹了口气，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九龙神山的太微宫之中。
寒冬的九龙神山披着银雪，犹如黑龙穿上了铠甲。
神山之上，太微宫中，恢宏的穹顶之下是八卦排列的神座，分别为青霄、阡陌、扶摇、天声、徒水、天火、崇阿、香泽，八大灵池家主之位，再下一层是四方排列的神座，分别为九龙、祀命、昆仑、齐云，四大神山尊主之位，再往下便是阴阳两仪神座。
正所谓，帝君者，揽八卦，镇四方。帝君为阳，神座位于乾位正前的空位，恰能将太微宫一览无余。
太微宫自古就是帝君的议事宫，自第三任帝君灵灭之后，八卦图乱，四方分裂，为了争帝君之位开始了长达数千年的纷乱，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完成统一大业，所以太微宫一直空着，直到姬言秋这个名不经传的少年一战成名，以功称帝，太微宫才终于有了用处。
通——
最后一声晨铃敲响，积雪纷落，冬鸦乱飞。
姬言秋感到一阵寒意，意识回笼，他终于想起了在鬼之界发生的一切。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光滑平整，早就没了“畜生道”三个字。他正高坐在太微宫的黑金龙椅之上，朝服加身，九旒遮面。四大神山八大灵池神座皆满，群臣拜首齐道：“帝君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久久回荡在太微宫的穹顶之间。
修真界以帝君为尊，都愿为臣，辅佐帝君。但是即便为臣，也提倡的是共治，很少有朝会能让四大神山和八大灵池无一缺席。
此等隆重倒与外头凛冽萧瑟的寒风格格不入。
姬言秋良久才相信自己确实重生了，他手里握着的那张刻有时间的金符证明了一切都不是幻境，前世他确实死了，如今是他散去了所有功德换来的改天换命的时间。
他没有忘记前世的一切。这不就等于他有了预知未来的强力禁术吗？
我姬言秋这辈子如果还能去撕裂了穹天结界，还能被人莫名奇妙杀了，那可真是蠢到猪都不如，活该进畜生道。
姬言秋心里万分激动。
“臣，有事启奏。”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坤位正前的神座传来，这个声音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削断了姬言秋的思绪。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淡漠却又凌厉，是他的师尊，也是当朝大司命，寒临夕。
司命者，祭生死，通阴阳。大司命为阴，神座与帝君神座遥遥相对。
寒临夕起身从神位落到殿中，站定。
姬言秋定神朝殿中一望，就看到了寒临夕顶着一张有人欠了他一万金没还的脸，正看着自己。
一如既往的可怕，气势上的可怕。
寒临夕身穿白衣素服，未带官帽，乌发如瀑，不必朝服加身是他作为帝君师尊的特权。
如果不是天大的事，寒临夕不会上奏。姬言秋回忆前世自己身为帝君的这三年，印象中寒临夕主动上奏不过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他刚登帝位，寒临夕上奏表言：战事虽平，但妖族趁乱以和为借口南进，不得不防。
“妖族能有什么坏心思，一群智力发育不全的废物罢了，你看，朕刚登基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进献这么多宝贝。现在朝中正缺钱，这几座破宫殿也该修一修了。”
寒临夕冷笑道：“帝君可知道妖族此次南进走的是哪条路？”
“朕怎么知道，他们爱走哪条走哪条。”
“从北荒之地到九龙神山，明明有最近的官道，但他们却选择绕道齐云神山，帝君还看不出妖族居心叵则？”
“妖族个个长得奇形怪状，走官道岂不是把过路的百姓吓死了？齐云神山地广人稀，他们走那里合情合理。”
“齐云神山西侧就是西荒之漠，帝君别忘了西荒之漠盛产天泪，妖族早就觊觎那片地很久了。”
天泪，其实是穹天结界破碎后的残片，从天而落，形如冰晶，呈黑色，但遇光会泛出五彩的光芒。天泪中还凝聚着穹天结界的力量，可以迅速提升一个人的灵力，更有治病的神效。
千百年来，为了争夺天泪资源，冲突常有。更有富豪一掷千金，也求不到一颗天泪。
“西荒之漠，他们有命进去，怕也没命出来，大司命是不是太高看妖族了？”
“是帝君太小看妖族了。”
“寒临夕！你别用一副教导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现在是帝君，不是你徒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不惯妖族给我送钱让我大修宫殿。你看看这几千年没住过人的帝宫，还是人住的地方吗？我就修葺一下，花你家钱了吗，花百姓钱了吗！”
结果就是，姬言秋还是驳回了寒临夕的奏表。随后不出三月，妖族大举进犯，妄图抢占西荒之漠，姬言秋率众神山弟子血战数月才得以平息。
寒临夕的第二次上奏是姬言秋登帝位半年之时。寒临夕奏言天泪私营垄断，哄抬物价，勾结黑市交易，为此丧命者数不胜数，应当改为官营。
什么私营官营，姬言秋一头雾水，本着听不懂就听寒临夕的话错不了的态度，刚想同意，倒是有其他人不同意了。
“大司命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经营天泪买卖已经数百年了，从没干过哄抬物价，勾结黑市的勾当，如今你要把天泪改为官营，让我们齐云神山喝西北风去吗？”齐云神山的尊主韦不剑愤愤不平。
“韦尊主没干过，不代表齐云神山没干过。数千年的动乱，百姓饥寒尚未解决，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去争抢天泪，但是如今四方平定，百姓富足，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出高价收购天泪。”
“他们愿意出这个钱，这和我们齐云神山又有和干系？”
“我听说去年一年，从西荒之漠中挖出的天泪一共二百六十七颗，但是留下交易记录的却只有六十七颗，但你们齐云神山去年的收入总额竟然有五百万金，要知道九龙神山一年的收入也只不过八十万金。”
“齐云神山又不是只有天泪这一个收入。”
“齐云神山地处荒凉，弟子最少，委派数是四大神山最末位，你们又是怎么做到一年能入五百金？”
“这……”
“明明有二百六十七颗天泪，你们却只拿出了六十七颗，剩下的两百颗全都高价卖给了黑市，黑市高价拍卖天泪，你们都能得到分红。黑市为了避开你们，从中获取更多的利益用了不少手段，你们也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你们知道得罪了黑市，以后可就赚不了这么多钱了。”
寒临夕一挥手，宫外有一个人便抬了一口大缸进来，半人高的缸罐子里居然有个面目全非的人，他双手双脚已全被砍断，眼眶空洞，眼珠子早就不知了去向，虽然像是被人仔细地包扎过，但是身上皮肤依旧溃烂流脓，整个太微宫都能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
太微宫中窃窃私语不断，连姬言秋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缸中的男人听到动静，突然失了魂似的大叫：“五万金……五万金都给你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他的舌头只剩了半截，厉声的嘶叫让他口中流出了鲜血：“我要拿天泪救我女儿的命啊……你们这群骗子，骗子，我傅文杰死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人居然是傅文杰？徒水老儿，他不是你的女婿吗？”扶摇灵池的家主问道。
徒水灵池的家主早就已经脸色惨白。
傅文杰的声音更加悲凄：“七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还没能救回我们的女儿……”
这句话刚说完，徒水老儿便双腿一软，差点跌下神座。他胡子花白，颤巍巍道：“姓傅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女儿怎么了，我的七儿，她还活的好好的对不对?”
“死了……都死了！都死了！说好的五万金，怎么就变十万金了呢？你们对那张契约动手脚了，我签的时候就是五万金，但没人信我……怎么就没人信我呢？我从哪里还能再拿出五万金给你们啊！你们拿不到钱，打死我啊，为什么要杀我妻女……”
徒水老儿走下了神座，口中不断喃喃：“因为五万金，我的女儿没了，姓傅的，你当初带走小七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
徒水老儿想要揪住傅文杰问个清楚，但眼前这个男人早已就面目全非，连个能抓的地方都没有。
寒临夕拦下了徒水老儿，道：“若非傅文杰想救女儿的命，他也不会去黑市重金求一颗天泪，徒水老儿你比谁都明白这种心情。”
而此时齐云神山的尊主韦不剑已经满头是汗，他看着半人半鬼的傅文杰，知道这事儿怕是闹大了。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大司命到底是什么时候调查了这么多事情。
齐云神山地处偏远，从来不曾与大司命有过什么交集，甚至战乱期间连战火都很少烧过去。他听说过大司命灵力通天，仙风道骨，所以更觉得大司命不可能管这些破锅罗事，怎么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呢。
徒水老儿听完了寒临夕的话，手中化出一道激流般的灵力瞬间涌到了韦不剑的头顶之上。徒水老儿怒道：“韦不剑！我倒想问问，天泪本就是穹天结界所生之物，非你们齐云神山之物，穹天结界救世济民，你却用天泪敛不义之财，你还有什么脸面坐这齐云神山尊主的神位？”
灵力瞬间砸下，韦不剑长的骨瘦如柴，躲也躲得飞快，神座被劈成两半得一瞬间，韦不剑已经闪到了一侧。
看着殿中乱作一团，帝君姬言秋却只是打了个哈欠，半有兴致地看着戏。
韦不剑道：“这可是太微宫，你敢在帝君面前动武？”
徒水老儿道：“打恶人还需要分场合吗？”还要继续出招的时候，两道银蓝色的灵力铸成牢笼已经将徒水老儿和韦不剑隔了开去。
最终，韦不剑妥协，把天泪的经营权交给了朝廷，但考虑到齐云神山离西荒之漠最近，断了天泪的收入等于断了他们的命脉，所以依旧把天泪的买卖交给他们打理。但是关于天泪的一切交易都必须公开，购买天泪的人也必须接受朝廷的调查，如果借用天泪之力行不义之事，必究其责。
至于寒临夕的第三次上奏，姬言秋还未来得及回忆，只听殿中寒临夕缓缓言道：
“后宫之乱，足以祸国。妃嫔李氏茗香仰仗君恩，残杀帝后，手段残忍，帝后腹中有孕，一尸两命，此罪其一。其二，李氏私通重臣，叛国敛财，一月内将天泪高价卖给妖族，共计五百四十颗，殃及人命五十余人。”
寒临夕扬起一对凤眼，俊美的脸上带着杀意，冷言道：“两罪并罚，皆为死罪。请帝君处死李氏，告慰帝后亡灵，还公正于万民。”
字字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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