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亲眼见到清涧山庄覆灭的景象。天亮时,拂云师父踏入表姨的冰墓中。她带来一身血腥气,一只适宜远行的行囊,一柄弯刀,一把剑。刀是她自己用的,剑是我的。
风行和风芜迎上去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这副模样。我却满脑子都是商翦昨日那疑神疑鬼的担忧神情,身体反应比脑中思绪更快理解到发生了什么,脚跟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师父抢身上前接住我,我抖得不能自控,连声问:“父亲……我父亲为何不来?他不是说要祭奠表姨吗?我都打扫好了,他为何不来了……”
口齿磕磕绊绊,话语尚不不熟练,然而无疑都像是大人会问的那些自欺欺人的话。
数年后回想,我方才醒悟到,那一刻我已经成为大人。因为我在骤然间习得了欺骗自己、逃避现实的手段。一种无法承受的真相与恐惧,将我推入成人特有的谎言世界中。为的是精神不被立即碾碎,直接死去。
师父没有回答我,只道:“说来话长,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
“寻个安全所在。”
“只我们去吗?祖父祖母和父亲会一起来吗?”
师父微微停顿,说:“他们都紧着你,你安全了,他们才放心。待安置好你,我自会回来接他们。”
那时,我的心像浮冰上的木枝一般。她的话让那块冰面拓宽了些,我这根木枝就假装冰面是陆地,感到安定许多,随她安排。
天微微亮而已,师父带着我和二位风字辈师兄,走一条我从前没有踏足过的山背小路,直接离开清涧山地界,抵达另一个镇子。
自江陵府洪涝以来,我最远也只去过山脚下的镇子。洪水涌至山下后,便完全不再下山。洪灾种种惨象,皆是听人说而已。此刻来到邻镇,才真正看到那人间地狱。
天晴已数日,水退了,地干了,路边的尸骨却无人收敛。有人,有牲畜,可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水泡之后又被烈日曝晒,无论是腐肉还是白骨都爬着蛆,散发阵阵恶臭。
我看到第一副人尸时便扭头吐了,正好吐在另一堆骨头上,当即吓得眼泪与呕吐物一齐飙出。师父轻轻抚拍着我的背,待我吐完,递上水壶。
风行和风芜也不比我好多少,一壶水很快被用完。三人稍作休整,都想向师父问些什么,但见她满脸苍凉悲意,面面相觑一番,又作罢了。
“可以继续走了吗?”师父问。
我们连连点头。
“走吧,找个地方过夜。”她拍拍我的头,用眼神询问我还能不能徒步。
时已午后,我们没有停过脚,我自然是极累的。但知当下不是娇生惯养的时候,于是用力点点头:“放心吧,师父,我可以!”
我们就这样继续徒步,忍耐死尸的腐臭,穿过惨败不堪的道路。一直走进镇子的中心,停在一处府邸前。
师父说:“这是镇上的陈员外家,我曾偶然救过他们家的小公子一命。别的不说,想来投宿一晚还是可以的。记住,不可透露我们是清涧山庄的人。”
“嗯。”我们三个齐点头。
师父去敲门。不多久,有人来应门,师父低声自报家门,只报她自己名号,我们三个在她口中是“顺手搭救的清涧乡亲”。门内人狐疑地看看我们,让她等候片刻。
足足半刻钟过去,门才又打开。方才应门的小厮带我们走偏门进府,穿廊过园,抵达一个看起来无人居住的院子。房屋简陋,花草凋腐。
“府里太忙了,这院子还未来得及打扫。但是老爷收留了太多难民,府中目前只有这一处空闲了,还请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这很好,请替我谢谢陈员外。我们只歇歇脚,明日我便会送他们去外地投奔亲戚。”师父说着话,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三枚铜板,一副为难的样子,“只有这么多……”
小厮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老爷心善,帮人不要钱。你们歇息吧,我去着人给你们弄些吃的来。”
师父收起铜板,又谢了一谢。
我们就在这里呆下了。
我仍心系清涧山庄,后来又缠着师父问昨日发生了什么。她起初称自己也不太清楚前因后果,还不便妄言。被我问得烦了,才潦草说了些。
“我回到庄中时已是深夜,见庄内一片狼藉,多有死伤,便急着寻你踪迹。后来是师兄先找到我,他让我上山带你走,等日后庄中事了了再回去。庄中尚有那么多人,我自然是顾你要紧的。”
“你就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昨日是山下灾民要摆宴感谢祖父祖母,宴席就摆在山门外,父亲担心有诈,还特地让唐师弟布置警戒,怎么会被攻入?一群羸弱灾民就算有歹意,如何能攻入庄内?”
“自然是有助力……不,并非是有人助了灾民,而是有人利用了灾民。”师父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我忙问:“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她不会说不确定的猜测,失望又无奈。心里十万火急,却毫无办法。
过了会儿,我又喃喃痴问:“不管是谁,祖父祖母和父亲,总能应对的吧?师父看到的死伤,有多少是外人,多少是我们的人……”
“那般慌忙之中,我哪有时间分辨。”师父摸摸我后肩,安慰道,“二位庄主都是老江湖,师兄……师兄若是肯出手,也不可小觑。放心吧,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孩子来操心这些。我们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风头,情况稳定了,就回家。”
经过一整天提心吊胆的奔波,此时我已经没有心力再深思,只好听信这慰藉,点点头。天黑后,草草冲洗一番去躺下,沾床即着。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摇我,还听见嘈杂声。睁开眼,发现摇我的人是风行。一旁,师父和风芜正在快速收拾行囊。
见我醒来,师父道:“我们该走了。这院子虽破,倒是有一道堪用的小门。我查看过了,那小门外暂时无人把守。我们要赶快逃出去。”
我立即完全清醒:“怎么了?”
风行说:“有叛军来打家劫舍。”
“叛军?”我不解。
师父瞥我一眼:“就是贼心不死,还想乘机取代赫连瞻定的人。附近几个镇上有财有势的人家,不是被他们抢掠一空,就是被他们收编为己。”
我脑中灵光一现,“那,我们山庄昨天……”
“不错。”师父冷声道,“就是这伙叛军利用乡亲们,骗庄主开了山门。虹羽,你听着,我不知如今山庄到底是存是亡,但需做好最坏打算。这伙叛军规模不小,江陵府内还有两个郡与他们勾结。眼下他们一路掳掠,一路收兵,凡是满八岁活着的男丁都征做壮丁。你和风行风芜万不能露面,否则我保不住你们三个。”
我一面听,一面屏住呼吸,认真点头应答:“嗯!”
“好。接下来,我们逃出去,最好能偷上两匹马,连夜逃出这个镇子。”
“往哪逃?”风芜问。
“京城。”师父说。
京城。我的心重重一沉,接着无端狂跳起来。
逃出小院,偷马匹,都顺利做到了。我与师父,风行与风芜,各用一匹马。
我们朝着东北方向彻夜疾驰,不知踏过多少灾后的村落,空气始终是恶臭的。有些时刻,我似乎听到有骨头被马踢碾碎的声音,但一切都来不及分辨。我们只想着逃命,逃命,活下去。
又一日天亮时,马跑不动了,人也撑不住了。师父就地瞭望,寻到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驾马过去,稍作休整。风行去喂马,风芜放哨,我和师父坐在河边吃着原本要祭奠表姨用的点心。
灾情时期,家中点心不如平时做得精致丰盛,但比起山下灾民们吃的,自然还是好太多。我吃着吃着,想起家人,心绪复杂,忽地掉下眼泪。
师父看看我,并不开口安慰,只将水壶递过来:“别噎着。”
我点点头,边哭边吃。吃罢歇好,继续逃亡。
赶路赶到第三日时,终于来到一个没有灾情的地方,名叫宁县,位于江陵府最东北的角落。
宁县地如其名,安宁,和煦。与那些受了洪灾的地方相比,像是两个世界。这里的街道热热闹闹,人们欢声笑语,路边有些摊贩已经在卖月饼和中秋花灯。我才惊觉,八月了。
“想吃饼吗?”师父问。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了,日子还没到呢。”
师父没说什么,带我们去落脚之处。四个人,两匹马,钱要省着花,只挑了家最便宜的客栈,要两间房。我跟着风行风芜住,师父一个人住。
这天夜半,我再次被风行摇醒,同样听到嘈杂声……不,准确地说,是整齐划一、洪武有力的马蹄声。
“军队!”我立马意识到,吓得坐起来。
这次,风行却笑着:“大少爷别怕,是龙霆军途径,他们是去清绞叛军的。”
屋中已经燃起烛火,风行和风芜都醒着,看来都是被吵醒,且很感兴趣。风芜已经将房间唯一的小窗打开,朝我招手:“他们看来是要宿在城里,大少爷,你想看看吗?”
我还心有余悸,定了定神,才下床走过去。
窗外面是一条小巷子,驾马行进的军队在隔壁的主大道上,我们这窗只有一个侧面的狭窄视角能一睹他们风采。不过是夜月亮很亮,清辉铺满人间,那一角风景也足够引人入胜。
许久以来,我又一次明确地想起赫连境。
想他幼时是不是就与这样的军队生活在一起,难怪那年夏天他不哭。明明才九岁,却总是端得冷静、大方,好难才能逗得失态一次。原来是因为,他真的一出生就征四方走天下,乾坤早已被他纳入胸怀中。
我会与他重逢吗?
或许是因为有那样威武守纪的龙霆军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我睡得很安稳。清早起床时,精神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好,心情也开阔许多。风行和风芜昨夜太兴奋,聊到很晚,因而我起时他们还没醒。
我洗了脸,去喂马。
这家客栈太小,马厩不在自家院内,而是与主街上一家更大的客栈共用。入住时师父便叮嘱风行,要记得去查看那店家是否给我们的马添足了马粮。
我到时一看,果然旁的马槽都满粮,唯独我们这两匹槽中空空。我默默自己拿了马粮投入槽内,在一旁盯着它们吃。
“你也来喂马吗?”突然间,有个人问我。
循声回望,见到一个穿着戎装的少女。比我高半个头,看起来应该大我一两岁。手中持鞭,英姿飒爽,体态举止透出一股熟悉的感觉。不过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她的戎装。
“你也是士兵吗?”我惊问。
“是呀!”
“可你不是女儿郎吗?”
“女儿郎怎么了?你不知道我朝素来不缺女将军吗?”她仰脸一笑,朝我走来,上下打量我,“小孩儿,你会功夫?”
“会一些。”
“那你跟我比试一场吧!”
“为什么?”
“唉,当然是寻不着陪练,手痒啊!”
“为何寻不着?”
“喏。”她面对我,展开双臂。我视线随她动作而动,落在她胸上,不由得有些困惑。她处处精瘦,怎么单单胸前鼓起一小坨。
这时,她接着说:“如你所言,因为我是女儿郎啊,年纪又小,他们都说和我打胜之不武。”
闻言,我猛一下醒悟过来,原来那不是胖的……赶紧移开目光,有些窘迫。
她看出我犯了傻,却不甚在意,用鞭子扫了一下我脚跟:“打不打?”
我自觉方才那一盯亏欠了她,于是点头答应:“好,那我用棍子。”说罢,在院中柴堆里挑出一根最直挺的。
这就是我与奚绾擎的初相识。
那年入京的道路千里迢迢,我满怀对途中所见的沉痛和对家人的担忧,与她那一场比试,是唯一一簇忘记一切的时刻。小小院落中,一鞭一棍,有来有回,有进有退,都使出了真本事,打得酣畅淋漓。
后来,她的兄长,当时刚刚开始领兵的奚鸣锋,寻了过来,我们才恋恋不舍停下。
分别时,她问我:“小孩儿,你去哪里?”
我说:“进京寻亲。”
“久住吗?”
“也许吧。”
她很高兴:“那甚好,待我绞了叛军凯旋,我们在城东的凤悦楼再见吧。到时候,我会将此鞭送去,你多去问问掌柜。问着了就定个日子,掌柜会来通知我。如何?”
这话让我对京城的生活一瞬间充满向往,不待多想,立即应了下来:“好。”
我们便一个朝南去,一个向北行,别过了。
同一天中午,吃饱喝足正要启程时,风行和风芜忽然跪地向我与师父辞别。他们昨夜在我睡后商量了许久,决定在此同我们分开。他们要去追随龙霆军,把都安郡和清涧山都夺回来。
“大少爷,若是山庄还在,届时我们就回山庄,把家修好,再来接你。若是……我们就加入龙霆军,从此保家卫国!”
不久之前,我也从那小窗看了龙霆军,还与军中女士兵比试了一场,此刻如何能拒绝他们这样的志向?只得点头,又一次与人相别。
他们都解下腰上银袋塞给我,只持贴身兵器,就这样去投军了。
之后,我和师父卖了一匹马,继续前行。接下来的路,没有灾荒,没有路野白骨,没有阵阵恶臭,连雨天也没遇到过。我们走得不紧不慢,于中秋月圆日,进入京城。
金陵。
其实,抵达金陵之后,师父已不像在江陵府时那样悲观。因风行与风芜慷慨解囊把钱都留给我们,还有卖马的钱,我们手头并不拮据,好好盘算,甚至能在城郊租个小屋住下。
她开始有些浪漫设想:“要不,我不送你去寻亲了,你就跟我混吧。粗茶淡饭,也能长大,是不是?”
我知她只是心血来潮,便回答道:“嗯,未尝不可。”
果然,她兀自想象了一下独自带孩子的日子,马上将自己吓起鸡皮疙瘩,连连摇头:“算了算了,我行走江湖,不就是不想过相夫教子的日子吗?何必自讨苦吃。最重要的是,你自小锦衣玉食,为师怎么舍得让你跟我这落魄鬼鬼混?”
我笑笑,不言语。
她左思右想,唉声叹气,不再畅想这个提议了。之后,用剩下的钱住店,带我游览金陵城,慢慢等着风行和风芜的消息。若是好消息,我们就回家。若是不幸……她就想办法送我进宫。
我们一直这样悠闲度日到九月,终于收到来信。
是坏消息。
清涧山庄之祸,乃是多位客卿卖主求荣,与叛军里应外合,利用乡亲和灾民所致。叛军入宅,祖父祖母抵死不愿投诚,被就地斩杀。山庄数代累积的财富,被叛军洗劫一空。这一方武林名门,不复存在了。信中还说,商翦下落不明。
这个结果,师父与我已经想过太多次。当真正面对时,竟只是相顾无言,当下谁也没有落泪。
不知她在想什么,那一阵,我脑中想到的,是赫连境当年没有哭。他曾言,我没有打过仗,他跟我说不清为什么能不哭。而此刻,我虽然还是没有打过仗,却觉得,已经明白为什么可以不哭了。
原来,并非不哭。
而是早在预想中将伤痛、眼泪,都封印在身体某处了。突然要找到它们,实属不易,所以一时哭不出来。但其实,身心的每一根筋脉都在悲痛、震颤。
几天后,师父和我在城外寻到一处荒山,为清涧山庄所有枉死的家人堆了一个空塚。立碑,上书:清涧不朽,万世苍翠。
接着,师父将我送入定国将军府。因为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正经,也最可靠的联系上赫连境的门路。
然而刘敬节本人常年驻守凉州大营,并不在京中,是府中管事接待我们。师父为我编了一套普通的身份和故事,说我是三皇子幼时行军途中认识的朋友,定国将军亦对我十分赏识。如今因水患失去家,才进京投奔。请他帮忙联络宫中,三皇子必有安排。
管事听了,没有轻视怠慢,立即表示愿带我进宫一趟,而且很快便真定好送我进宫的日子。
那是庆元五年九月初七,师父目送我入了宫门。那道门,叫厚载门。门外,师父以为自己此行圆满。门内,我此生真正的厄运刚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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