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
乌云蔽日,秋风萧索,花伯一早就在墓园擦洗碑文。头天下过雨,扰得不少生灵少了一天的嚼裹儿,有几只聪明的鸟雀正在偷吃供果。
李永书来王府带的苹果和梨子没能吃完,云心带在身边,刚好填补空缺。
姐妹二人本想安安静静地祭拜。可今非昔比,傅仪方恢复了官身,又加封爵位,附近的官员和曾经的门生将他排位前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拿了笔墨在抄碑文。
云萱对这帮官员十分不耻,偷偷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等他们足足折腾两个时辰,直到祝铁崖来才纷纷散去。
他对那些官员视若无睹,衣着整洁,神色肃穆,颇为正经地拜了三拜,又认真地从上到下看着碑文,半晌发出一声慨叹:
“傅兄,好个为生民立命,若天下的官员都如你一般,官场内必清如水廉如镜。”
石碑料子粗粝,坚硬无比,祝铁崖伸手摩挲两下,莫名地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傅仪方活着时和他并无交集,当他看了这碑文才惊觉两人竟是知己。
他朝云心姐妹遥遥一拜,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云萱如今是傅家的当家人,给父母烧了纸钱,那被火舌舔过的白纸轻飘飘地化了灰,还有些不听话的打着旋儿飞上天去。她拿火钳拨了拨未烧完的纸屑:“父亲,母亲,女儿没听您二老的话,和裴家定的亲让我给退了。”
“以后我就好好守着咱们家,真要成婚,就招赘一个,别担心。”她说罢磕了三个响头,又往旁边挪了挪,悄悄说道,“长姐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看到她马车上拿了酒菜的,估计要在这待一天。”
云心跪在小妹身边,没理会云萱偷偷告状的行为,又拿了一盘供果放在碑前:“父亲,母亲,女儿昨日追查春闱舞弊,叶家倒台是罪有应得。”
故人已去,大仇保了一半,云心想起昨日夜间那句“立命”的大论,若要维护世间正义,她的所为不过蚍蜉撼树,当着亲人的墓碑,却不知道怎么说不出口。
五内淤积一股悲伤,好似再多想一刻,她就会被无力和愤懑从头到脚填满。
云心只能急寻个话题转移注意,指了指云萱:“傅家的产业小妹管的很好,珠算虽然还没什么进步,好在有个赵娘子帮衬着。”云萱被她这样说,嗔怪地看了云心一眼。
视野中出现一抹碧色衣角,她不自觉地往后看,这一看不要紧,赵秋月正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手中还拿着傅家的对牌,显然是来叫她回去工作的。
赵娘子人长的好看,可这会笑起来怎么就那么瘆人呢。
这些日子云萱被那些个茶叶铺子成衣铺子的老板折腾的一脑袋官司,好不容易到了父亲尾七,借着也算偷个闲。
想不到赵娘子这么快就追了来,云萱告饶道:“秋月,让我和爹娘说会话。”
赵秋月也不同她斗智斗勇,只上前也朝着傅仪方的墓碑拜了拜:“老爷,如今家中只剩下二小姐,不仅要应付人情往来,还要巡视铺子,查账算账,实在是忙不过来。”云萱听着她一番剖白,只觉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随着她一起点头。
“所以,”赵娘子话锋一转,“不如早点赐个小郎君过来,帮小姐一起打理事务。”
这话云萱却越听越不对,说到底是叫她早日成婚,她面上赧然,起身反驳:“姑娘我忙的过来,不用找别人。”
随后直奔马车,和赵娘子回了傅家。
云心见小妹风风火火地走了,连火盆里烧的纸钱都没熄,摇摇头叹道:“往后小妹还不知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夜间,四王府的马车终于进了门。萧煜在王府苦等了一日,若不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侍卫随云心同去,他几乎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
琼华扶云心下车,她本身个字要比云心矮上几寸,小姐又整个人赖在她身上,像没了骨头,只能努力向前蹭动几步。
“王爷,王爷!”她勉强撑了最后两下,膝盖一软就要倒,萧煜听到马车进门就从正厅向外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云心面上浮起两朵红云,比他们成亲那日她喝过酒还要红,几乎变成一摊液体靠在琼华身上。
他赶忙把琼华解救出来:“王妃这是怎么了?”
云心根本不等琼华回话,两只手也攀上萧煜的脖颈,做出一副要背的姿态:“父亲背圆圆回家。”她话说的黏黏糊糊,偶尔有酒香从身上传过来。
琼华低头回话:“小姐她在车上吃了好些酒,奴婢怎么劝也劝不住。”
身上的人总也不安分,肉贴着肉,女子的温热吐息喷到他颈后。
又痒又热。
萧煜无暇再多说,强压心神背着云心进了容华阁。
长生颇有眼力见地将屋内的灯早早点燃,又拿铜盆打了一盆水放在室内的架子上。
招呼其它小厮和他一同退了出去。
萧煜将云心放到榻上,那人红唇微动,好像又说了什么,他凑过去听。
“爹爹和圆圆回家。”
这两个字萧煜是认得的,那日回门他缠了云心许久,被她在手心里悄悄写下的小字。
彼时这“圆圆”二字,他还以为是云心开的个玩笑,谁家给女儿的小字这样…清新脱俗?
如今被女子这样瓮声瓮气地念叨着,倒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他从未见过云心撒娇。
这副样子实在少见,萧煜只愿独享,自己打湿了帕子给她擦拭脸颊,又将头上堪堪点缀的那朵白花摘了下来。
云心躺在榻上,头脑中正做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傅仪方还很年轻,连白发都没有几根,是他还在做大理寺卿的时候。
他带着云心去京郊踏青,在草地上背着她,身后还拖着个纸鸢。
纸鸢的形状颜色都看不清,只有头顶的阳光格外刺眼,之后她被放了下来,傅仪方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她边追边喊他回家,可怎么也叫不回来。
榻上的女子睡的并不安稳,眉头微皱,偶尔传出几句呓语,都是和傅仪方有关的话。
她猛地起身,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头脑像被人放在石臼里反复地杵,胃里也全是灼烧感。
烛火葳蕤,有个身影正坐在她身旁,云心才吃醉了酒,视线模糊,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子。
“你是什么人?”她摇摇晃晃地要起身,那人赶忙过来扶住了她。
一碗解酒汤递到她嘴边,这时她倒有了些记忆:“我不喝这个,他们喝了都吐出来的。”
萧煜听了这话颇为好笑,昨日虞渊给几个书生灌了醒酒汤,吐出来的那些都溅在了衣服上,今日几人醒来时,捂着下颌呼痛,这才明白虞渊做的好事。
云心出门前还特意赔了一人一件新衣裳,押着虞渊给赔了礼。
他耐心哄道:“姐姐吃醉了酒,不喝解酒汤明日要头疼。”
云心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借酒消愁,如今动用那点所剩不多的脑筋,也没想出他这话的道理。
于是难得选择做了回不讲理的人:“我说不喝就不喝,都是药味,像宫里的酸梅汤。”她伸手拨开面前的瓷碗,竟泼了半碗到萧煜身上。
萧煜恍然大悟,那日在宫中就猜到她对这东西不大中意,没想到竟然这么挑嘴,酸梅汤都是放了药材的,不想有药味,恐怕只能将水果榨汁给她喝了。
云心难得有这样天真坦白的姿态,从前存的那些隐秘心思又一点点滋生出来:是不是现在问她什么都会如实回答?
他眼眸深沉,定定地注视着那人。
“姐姐有没有心悦的男子?”
云心揉了揉眼睛,那询问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来的,她下意识回道:“没有啊。”
又咂了咂嘴,似乎觉得这回答不妥,补充道:“但是我有夫君了。”
她自己念叨着,萧煜替她盖好被子,还被一扭身子躲开了。
萧煜也像吃多了酒,那句“没有啊”在耳边荡了几圈,让他五味杂陈。
看着榻上把自己和锦被扭成一根麻花的人,萧煜鬼使神差地使些力道将她身子摆正,整个人俯身在她上方,硬是按着她肩膀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不心悦你夫君?”
她半闭着的眼睛睁开,眼波清澈:“那不是陛下赐婚吗?天命难违,傅家家训要忠君敬主…”舌头发木根本不听使唤,她又囫囵说了些大道理,萧煜听着卸了力,从床上起身。
床榻上传来一句委屈巴巴的控诉:“你去哪里?”
她鞋子早踢的不知道踪影,一只小脚自床榻上伸了出来,微微勾着,撩得萧煜又动了心,将手里重新打湿的帕子搭在铜盆上。
“你都不心悦我,还不许我走?”
他捏着女子的脚丫放回锦被里,她的体温将锦被煨得暖暖和和,让他也舍不得走。
云心还沉浸在方才背过的傅家家训中,萧煜最后这句话是半分也没听进去,呜咽着小声说道:“家训我做到了,可我想爹爹。”
萧煜一时没了话。
他没办法与云心感同身受,甚至听到方才她说的“爹爹背圆圆”,这样的经历他根本联想不到自己身上。不说是他,其它几个兄弟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有哪个皇子敢趴到皇帝背上让背的?
就说哪天秀帝在宫中驾崩了,萧煜恐怕也不会如云心今日这般伤心。
“他不会回来了。”床上的被子让她折腾成了一团,声音从里面闷闷地透出来。
萧煜被她这一会清醒一会迷糊的样子弄的无语,重新倒了一碗解酒汤送到她嘴边,这次云心倒是就着碗乖乖地喝了下去。
往后不能让她再喝酒了,酒量又小,酒品…只有他知道就好了。
云心就这样闹了半夜,容华阁的灯烛也亮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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