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屿几乎是贴着地面窜出去的,动作快得像一道被惊扰的蛇。指尖刚触到冰冷的匕首柄,那“嘀嗒”声就猛地加快了节奏,变得急促、尖锐,催命符一样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他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朝旁边厚重的金属检修台后面猛扑!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轰——!”
爆炸声不是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直接砸在灵魂上的冲击!暗紫色的电弧像无数扭动的毒蛇,瞬间从阴影处迸发,呈环状横扫开来!
嘎吱——!
锈蚀的管道被无形的力量拧麻花一样扭曲、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空气中劣质的烟草味和血腥气被一股灼热的、带着臭氧和**甜腻的怪味瞬间取代。
楚墨屿蜷在检修台后,感觉整个金属台都在剧烈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巨大的力量把他死死压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耳中只剩下尖锐的鸣响,暂时剥夺了所有听觉。
紫色的电光一闪而过,映出通道里瞬间狰狞扭曲的一切,像一幅定格的地狱画卷。
几秒后,冲击平息。
死寂。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连管道深处惯有的气流呜咽都消失了。
楚墨屿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从检修台后探出身。
眼前一片狼藉。爆炸中心周围的管道和设备全毁了,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地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闪着微弱紫光的金属粉尘。空气中那股怪味呛得他喉咙发痒,混合着自身抑制剂带来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站起来,反手紧紧握住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蓝绿异瞳像最精密的探测器,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看到了那东西。
就在爆炸点附近,完好无损地躺在一片狼藉中,格外扎眼。
一枚徽章。
金属质地,荆棘缠绕着一只紧闭的眼睛。那眼睛的线条冰冷流畅,仿佛在永恒地沉睡,又像是在无声地窥视。
楚墨屿眯起眼,没有立刻上前。他听到通道另一端传来的、被爆炸惊动的急促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喝。
巡逻队。
他几乎是瞬间做出决定。俯身,匕首尖精准地挑起那枚徽章,冰凉的触感顺着刀尖传来。他看也不看,迅速塞进战术服内侧口袋。徽章贴着皮肤,传来一阵诡异的寒意,与腰侧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
刚直起身,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就将他笼罩,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准动!举起手!”
楚墨屿慢慢举起双手,姿态松散,嘴角习惯性地扯出那抹厌世的弧度。腰侧的印记在衣料下隐隐发烫,口袋里的徽章沉甸甸地坠着。
光线下,他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刺眼,可那双异瞳里,先前的迷蒙脆弱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挑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幸存者一人!身份识别——‘0927’!” 巡逻队员的声音带着紧张的喘息。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规律,踏碎了现场的混乱。
卿晏何去而复返。
藏蓝色的制服在强光下笔挺依旧,纤尘不染,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淡金色的竖瞳冷静地扫过爆炸中心那片不祥的暗紫色能量残留,掠过被扭曲的金属,最终落在被光束笼罩的楚墨屿身上。
“解释。” 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日程表上的一项普通条目。
楚墨屿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手,揉了揉手腕上被手铐勒出的新鲜红痕,语气懒散,带着惯有的讥诮:“吹风,遇炸,没死成。看来你们皇室直属的‘安全区’,也不怎么安全嘛。” 他刻意加重了“安全区”三个字。
卿晏何没理会他的嘲讽,视线在他被划开的腰侧衣物上停留一瞬,那片荆棘纹身下的皮肤,因方才的冲击和持续的紧张,灼热感似乎更加明显,暗红色仿佛要透过纹身渗出来。
“爆炸发生时,你在做什么?” 卿晏何追问,目光如解剖刀,试图剥离他每一层伪装。
“等死。” 楚墨屿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竖瞳,毫不避讳,“不然呢?你以为我有心情在这里搞爆破艺术?” 他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
卿晏何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几秒后,他转向巡逻队长,下达指令,声音不容置疑:“能量残留样本采集,现场彻底封锁。所有接触者,包括他,” 他指了指楚墨屿,“带回止息关,隔离检查。”
楚墨屿脸色一沉,异瞳中闪过一丝戾气:“隔离?凭什么?” 他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些窥探的、审视的目光,讨厌被当成一个需要被关起来的怪物。
“凭你是不稳定因素,凭爆炸可能与你的污染印记有关。” 卿晏何语气毫无转圜余地,每个字都像冰碴,“或者,你更倾向于我现在就对你进行‘深度检查’?”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楚墨屿的腰侧,意有所指。那所谓的“深度检查”,绝不仅仅是看看那么简单,那是更屈辱、更痛苦的折磨。
楚墨屿咬紧后槽牙,舌尖的舌钉死死抵住上颚,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他知道卿晏何干得出来。这个冷血的执行官,从不会在意他的感受。
“……随便。”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扭开头,不再看卿晏何。屈辱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两名巡逻队员上前,一左一右示意他跟上。楚墨屿冷哼一声,拖着依旧发软无力的身体,故意走得吊儿郎当,将地上那些闪着紫光的金属粉尘踢得四处飞扬,像是在发泄着最后的不满。
经过卿晏何身边时,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卿晏何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冰冷的蛛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那‘嘀嗒’声,响了几次?”
楚墨屿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迅速冷却。他听到了?他果然早就到了?还是在爆炸后推测出的?这个男人,到底知道多少?
他侧过头,蓝绿异瞳对上那双淡金色的、毫无温度的竖瞳,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或情绪。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冻结千年的湖泊。
“关你屁事。” 楚墨屿最终嗤笑一声,用最惯常的、也是最苍白无力的方式堵了回去,加快脚步,几乎是撞开挡路的巡逻队员,跟上了队伍。他感觉后背像是被那双冰冷的竖瞳钉住了,如芒在背。
卿晏何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单薄却挺得笔直(或者说,是强行绷直)的背影消失在通道拐角。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按压那片灼热皮肤时的触感,以及……更早之前,沾染上的、对方眼角的微湿和温热。
他低头,再次看向爆炸中心那片依旧散发着不祥波动的暗紫色区域,淡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荆棘与闭目……
他脑海中迅速掠过皇室档案深处,某个被刻意涂抹、尘封的符号记录。那与“腐息”相关的古老禁忌,与如今皇室内部某些隐秘的派系斗争,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条他负责“看管”的、浑身是刺的“森蚺”,恐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当成了棋子,或者……诱饵。
藏蓝色的身影转身,迈着无声却坚定的步伐,跟了上去。隔离检查,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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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息关的隔离间,四壁惨白,灯光冰冷,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过于浓烈、以至于有些刺鼻的味道。
楚墨屿被不轻不重地推进来,身后的金属门“咔哒”一声锁死,彻底隔绝了外界。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身体的无力感和腰侧越来越清晰的灼痛再次汹涌而来。抑制剂的效果正在快速消退,那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猛烈。冷汗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伸手,有些颤抖地从战术服内侧口袋摸出那枚徽章。
荆棘缠绕,闭目沉睡。
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表面,那纹路清晰而锐利,带着一种不祥的美感。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谁放在那里的?目标显然是他。那种爆炸方式……与其说是为了杀死他,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测试”?测试他对这种诡异能量的反应?还是测试他体内那不受控制的“源灵”和这该死的污染印记的活跃程度?
母亲模糊的面容和那具穿着华丽服饰、冰冷死亡的幻象,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挛缩。
“怪物……谁定的?”
卿晏何那个该死的问题,像鬼魅一样缠绕不休,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反复回响。
他猛地攥紧了徽章,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那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待在这里。
绝对不能。
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皇室那些家伙砧板上的肉,任由他们切片研究。而且,那枚徽章……它是个烫手山芋,也是个线索。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还有……母亲。那个幻象……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那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惊肉跳。他必须回去看看。回到那个他逃离了许久,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家。
他知道家族庄园的位置。他的家人,包括母亲,向来不喜尘世的喧闹,加之家族中不少成员都在边关服役或担任职务,因此庄园就坐落在止息关外围区域一片相对僻静的山谷中。距离并不算遥远,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摆脱皇室,尤其是卿晏何那无处不在的严密监控,悄无声息地逃离止息关的核心管制区。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逃离这里。逃离止息关,逃离皇室的掌控,回到那个位于止息关外围山谷中的家族庄园。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仔细回想着被押送进来时走过的路线,观察着隔离间的结构。门是特制的,从内部无法打开。通风管道?他抬头看向天花板角落那个只有巴掌大的网格出口,太小了,根本钻不进去。
唯一的可能,就在送餐或者例行检查的时候。
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稍纵即逝的破绽。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腰侧的灼痛一阵阵袭来,像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反复碾压。他蜷缩在窄床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他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停在门口。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楚墨屿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迅速将徽章塞回口袋,调整了一下呼吸,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恢复到那副惯常的、懒散厌世的状态,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了那把他一直贴身藏着的、唯一的匕首——之前卿晏何击落的那把,他在被押送途中,凭借对环境的熟悉和极快的手法,悄无声息地又摸了回来。
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送餐的杂役,而是卿晏何。
他手里拿着一个电子记录板,淡金色的竖瞳平静无波地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楚墨屿身上。
“例行问询。” 他公事公办地说道,迈步走了进来。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并没有完全锁死,只是虚掩着——这是规定,确保内部人员的安全,也为了方便随时撤离。
机会!
楚墨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就是现在!
在卿晏何低头看向记录板,准备开口问询的千钧一发之际,楚墨屿动了!
他像一道离弦的箭,爆发出远超平时、甚至远超他身体负荷的力量!不是冲向门口,而是直接扑向卿晏何!
他知道正面抗衡绝不是这个执行官的对手,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出其不意!
卿晏何反应极快,在楚墨屿动的瞬间就抬起了头,淡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警惕。他侧身试图闪避,同时手已经按向了腰间的枪套。
但楚墨屿的目标根本不是攻击他!
在即将撞上卿晏何的瞬间,楚墨屿身体猛地一矮,如同滑腻的泥鳅,从卿晏何手臂下的空档钻了过去!同时,他反握的匕首带着一道寒光,不是刺向卿晏何,而是狠狠划向对方腰间的战术腰带连接处!
刺啦——!
坚韧的材质被锋利的匕首割开一个口子!卿晏何腰带上挂着的几样装备,包括一个烟雾弹、一个备用弹夹,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 卿晏何眼神一厉,出手如电,抓向楚墨屿的后颈!
楚墨屿感到脑后风声袭来,根本来不及回头,凭着直觉向前一个狼狈的翻滚,同时将手中的匕首向后猛地一掷!
匕首带着破空声射向卿晏何的面门,逼得他不得不抬手格挡。
铛! 匕首被他用手臂精准地挡开,弹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落下。
但这短暂的阻滞已经够了!
楚墨屿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闪身出去!
“站住!” 卿晏何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怒意从身后传来。
楚墨屿哪里会听?他冲出隔离间,外面是一条笔直的通道。警报声瞬间凄厉地响彻整个区域,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
他像一头被追捕的野兽,沿着记忆中来时的路线拼命狂奔。身体的无力感和腰侧的灼痛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加倍袭来,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不止卿晏何一个,巡逻队也被惊动了。
拐弯,下楼梯,穿过一条备用通道……他对止息关内部结构的熟悉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攀爬或者从狭窄的缝隙中挤过去,这给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通道尽头那扇通往外部区域的厚重隔离门!门正在缓缓闭合,显然是收到了警报!
来不及了!
楚墨屿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速度再次提升,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隔离门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侧着身体猛地挤了出去!
砰!
沉重的隔离门在他身后彻底合拢,将他与身后的追兵暂时隔绝。
他摔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外面是止息关的边缘地带,一片荒芜,远处可以看到高耸的围墙和瞭望塔。
不能停在这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家族庄园所在的那片外围山谷,跌跌撞撞地冲去。逃离皇室眼底是最难的,但他必须尽快离开止息关的核心管制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找到一条隐蔽的小路回家。
身后的警报声依旧隐约可闻,像追魂索命的咒语。他不知道卿晏何会不会立刻组织追捕,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牢笼,他必须回去确认!
他穿过荒芜的砾石地,钻进一片枯死的树林,沿着干涸的、熟悉河床的走向跋涉……不敢走任何可能被监控的大路,只能依靠儿时记忆和本能,在愈发荒凉的山野中艰难穿行。
身体的状态越来越差。抑制剂的副作用完全爆发,寒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与腰侧那团越来越灼热的火焰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视线也开始模糊,时不时闪过雪花点。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饥饿、干渴、疼痛和寒冷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支撑着他的,只剩下那个固执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念头:回去,立刻回去看看。仿佛只要回到那里,所有的噩梦都会醒来,母亲还会用那双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头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终于,在凭借记忆翻过一道熟悉的山梁后,那片位于山谷中的家族领地映入眼帘。
远处,庄园的轮廓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中。白色的外墙,尖顶的阁楼……远远看去,除了显得有些寂静,似乎……真的完好无损。
楚墨屿猛地停住脚步,几乎是贪婪地望着那片景象,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地、带着巨大疲惫地吐了出来。看,它还在。那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火苗,在这一刻悄然窜起,试图驱散一路而来的阴霾。母亲……一定也没事。那个幻象,果然只是个荒谬的噩梦。是因为身体太痛苦,精神太紧绷产生的幻觉吧。他努力说服自己,嘴角甚至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性的、扭曲的弧度,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只牵动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带着颤音。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庄园的方向,几乎是连走带爬地、义无反顾地奔去。家,那个词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发出温暖的鸣响,成了指引他这艘破船的唯一灯塔。
距离越来越近。庄园的外表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外墙确实没有明显的破损,窗户也完好,只是蒙着灰尘,那些曾经翠绿的藤蔓如今枯黄萎缩,无力地垂挂着。整个庄园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但这沉寂,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带着一种不祥的华丽。
他冲到那扇熟悉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铸铁大门前。大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仿佛在等待谁的归来。他伸手,指尖因为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剧烈情绪而微微颤抖,用力推开了门。
吱呀——
沉重的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谷中传得老远,像一声垂死的叹息。
门内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脸上那丝刚刚浮现的、如释重负的微光淹没、凝固、然后狠狠击碎!他脸上那强装出来的、近乎正常的平静,像劣质的陶瓷面具一样,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庄园的内部……与他记忆中那个宁静、温暖、充满生机的家园,判若两地,不,是如同被投入了另一个绝望的维度。
曾经精心修剪、四季常青的草坪,如今是一片彻底的枯黄破败,散落着被风干的断枝和碎裂的瓦砾。那条通往主宅的、他儿时奔跑过无数次的白色碎石小径,被污秽和一种不知名的、泛着油腻光泽的黑色粘稠物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更让他血液逆流、四肢冰凉的是一—
小径两旁,花园的残骸中,回廊的阴影下,甚至主宅大门前的台阶上……散落着……尸体。
很多很多的尸体。
他们穿着熟悉的服饰,是庄园里的园丁真西,女仆莉莉,护卫队长雷恩……那些看着他长大,或严厉或慈祥的故人。此刻,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完全不自然的姿势倒伏在地,早已失去了生机。有些已经风化成了森森白骨,衣物空荡荡地套在上面;有些则还残留着干瘪褐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或无法言说的痛苦表情。
没有血迹,没有明显的外伤。他们的死亡,整齐划一得可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同一瞬间精准地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整个庄园,外部光鲜依旧,内部却早已是一座被精心包装过的、华丽的巨大坟墓,一个被死亡彻底占据、连哀嚎都来不及留下的废墟。
楚墨屿僵立在门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从头到脚都麻木了。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视觉和听觉似乎都短暂地失灵了,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缓慢旋转的、只有灰白黑构成的诡异图景。
他怔怔地、一步一步地、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般踏进庄园。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脚下踩过枯死的草叶,发出窸窣窣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物质腐朽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空洞而冰冷的绝对寂静。
他走过一具具熟悉的尸骸,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只剩下空洞眼窝或扭曲面容的脸孔。看,那是老约翰,他总是一边笨拙地修剪母亲最爱的玫瑰,一边哼着永远跑调的古旧歌谣;那是活泼的莉莉,会趁着管家不注意,偷偷往他手里塞还带着烤箱余温的、香甜的小饼干;那是严肃的雷恩,曾在他第一次拿起木剑时,手把手地、无比耐心地纠正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们都死了。
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个他们曾经发誓用生命去守护的“净土”里。他们抛下了他,全都死了。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是谁?!
那个荒诞的、被他竭力否定、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梦境幻象,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凶兽,带着更加清晰的细节和冰冷的触感,再次汹涌袭来——母亲穿着那身极其华丽、与他记忆中素雅风格截然不同的、金线银绣珠翠环绕的衣裙,苍白,冰冷,毫无生气,像一个被精心打扮后丢弃的人偶……
不……不会的……不可能!
他猛地、剧烈地摇头,像是要把那个可怕的念头连同眼前的景象一起从脑子里甩出去。动作大得几乎要扭伤脖颈。母亲……母亲一定还活着!她那么强大!她一定有办法!她一定是在主宅里!对,在主宅里!她只是睡着了,或者在和他玩一个不好笑的捉迷藏!
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眼神里爆发出一种异常明亮、却明显不稳定的光。他跌跌撞撞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座沉寂的主宅狂奔而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冲上台阶,推开那扇虚掩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大门。
门内,是更加浓郁得化不开的死寂和陈年灰尘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宽敞的客厅里,家具依旧蒙着白布,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等待审判的幽灵。巨大的水晶吊灯上结满了蛛网,在从破损窗户透进的微弱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一切都保持着某种生活过的、熟悉的痕迹,却又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母亲?” 他试探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干涩而微弱,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大厅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没有人回答。
只有死一般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寂静。
他心脏跳得又快又乱,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破鼓,几乎要撞破他那单薄的胸腔。他像个失去了方向的、被无形恐惧驱赶的无头苍蝇,在一楼各个房间徒劳地寻找。书房,茶室,画室……没有人,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甚至连一只虫子、一只老鼠都没有。只有灰尘,和无边的死寂。
他冲上楼梯,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奔向二楼,奔向走廊尽头,那扇属于母亲卧室的、他此刻既渴望又恐惧的房门。
卧室的门紧闭着。
他站在门前,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尖冰凉。那扇门仿佛重若千钧,他积聚不起推开它的勇气。
那个华丽的死亡幻象,如此清晰、如此逼真地浮现在眼前,与眼前这扇门后的未知重叠在一起,带着冰冷的嘲讽,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灰尘和腐朽的味道,呛得他想要咳嗽,却又死死忍住。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像是要推开命运的审判之门,他猛地推开了门!
卧室里的景象,如同最后一记无可躲避的重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了他的灵魂上,将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房间和他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素雅的基调,整洁的布局,只是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尘。
而在那张铺着白色、如今已泛黄床幔的四柱大床上——
一个人影静静地躺在那里。
穿着……正是他梦境中那身极其华丽、金线银绣、珠翠环绕的、如同戏服般夸张炫目的衣裙!那与他记忆中母亲素净淡雅的喜好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最无法理解的讽刺!那华美,在此刻看来,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记忆的亵渎和嘲弄!
视线向上,如同慢镜头般,带着令人心碎的凝滞。
他看到了那张脸。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却又泛着一种非活物的冰冷光泽。面容安详,如同沉睡,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弧度。双眼紧闭,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死亡的阴影。
是母亲。
和他梦境中看到的……分毫不差。
楚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然后又猛地扩散开,失去了所有的焦距。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坍缩成一片虚无的、令人绝望的灰白。只剩下那张苍白静止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和那身刺目得让他眼睛剧痛的华丽衣裙,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灵魂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不成调的气音,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身体里那冰火交织的痛苦,那一路奔波的极致疲惫,那所有的挣扎、不甘和仅存的坚持,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成齑粉。支撑着他这具躯壳的所有力量,瞬间流逝殆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直挺挺地、僵硬地向前踉跄了一步,然后“噗通”一声,重重地、毫无缓冲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膝盖骨骼与地面撞击发出的沉闷响声,在死寂得连灰尘掉落都仿佛能听见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他抬起头,脖颈似乎发出了咔哒的轻响。他就那样怔怔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床上那具早已冰冷、穿着怪异华服的躯体,蓝绿异瞳里,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亮,彻底地、永久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能将一切吞噬的黑暗与虚无。
原来……那不是梦。
那是……预兆。是命运早已写好的、残酷的剧本。
而他,像个可笑的小丑,挣扎着,奔跑着,却还是……回来得太晚了。
庄园那完好无损的华丽外表,只是辉煌的曾经,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粉饰,其下包裹着的,是内部早已腐烂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现实。
他蜷缩在母亲床前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的、受了致命伤的幼兽,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单薄得可怜的肩膀,和那无声滑落的、滚烫的、仿佛带着血味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湿痕,证明着这具躯壳还残存着可悲的生命迹象。
疯了。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响起,冰冷,平静,不带任何感情。
他知道自己疯了。从推开庄园大门,看到第一具尸体开始,或者说,从更早之前,从那场爆炸,从卿晏何的逼问,从那个无法摆脱的梦境开始……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在一点点地崩断。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他强装出的平静,他试图用记忆来慰藉自己的行为,他此刻跪在这里无声流泪的样子……无一不在确凿地证明,他是个疯子。
他在努力扮演一个正常人,一个刚刚失去一切、悲痛但尚能自持的人。可他心里清楚,那层薄薄的伪装下面,是汹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想尖叫,想撕碎眼前这具穿着华服的冰冷躯体,想放一把火烧掉这个虚伪的华丽坟墓,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但他没有。他只是跪着,流泪,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承受着这凌迟般的痛苦。
他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拂去母亲手背上的一点灰尘。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一缩,随即又更紧地贴了上去。他对着那毫无反应的尸体,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微笑,用气音轻轻地说:
“母亲……我回来了……你看,我找到你了……”
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当记忆成为死亡的定格,那活着就是遗忘前的痛苦。而他,正清醒地、一字不差地品尝着这份痛苦的每一分滋味,并将在这疯狂与清醒的夹缝中,永世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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