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屿维持着那个跪姿,很久,很久。
时间仿佛在这间布满灰尘和死亡的卧室里凝固了。只有他无声滑落的泪水,证明着某种内在的、剧烈的崩坏仍在持续。最终,那泪水也干了,在他苍白沾满尘土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生锈的零件在勉强运转。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刻意的平稳,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被无形的丝线精密操控,努力维持着一种早已不存在的体面。
他没有再看床上的母亲一眼。那景象已经像最恶毒的诅咒,烙进了他的眼底,无需再看。
他转身,走出了卧室。脚步很轻,落在积灰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蓝绿异瞳空洞地扫过二楼的走廊,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入了最深的海沟。
他开始“巡视”他的领地。这座巨大的、死去的庄园。
他的行动轨迹毫无逻辑,却又带着一种偏执的严谨。他走进每一间客房,打开每一个衣柜,甚至俯身查看床底。动作不疾不徐,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管家在例行检查,只是他检查的,是死亡的痕迹,是缺席的生命。
在儿童房里,他看到了一个小巧的、手工粗糙的布娃娃,掉在地上,被灰尘覆盖。那是莉莉偷偷给庄园附近流浪的孩子做的。他蹲下身,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娃娃脸上的灰,然后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小床上,还细心地将它歪斜的裙子抚平。做完这一切,他偏着头,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接着,他走进了书房。曾经摆满典籍的书架东倒西歪,书籍散落一地,被某种力量撕扯成碎片。他踩在知识的残骸上,脚步依旧平稳。他弯腰,从一堆纸屑中捡起半张残页,上面依稀可见某个古代英雄史诗的插图。他盯着那插图看了几秒,然后,用那双白皙得过分、指节纤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将残页撕成了更碎的纸条。纸屑如同雪花般从他指缝间飘落,他低头看着,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来到回廊。阳光透过破损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扭曲斑驳的光影,照在那些倒伏的、曾经鲜活的躯体上。他走过他们身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仿佛那些不是他熟悉的故人,只是房间里不甚美观的摆设。他的目光掠过墙壁上悬挂的家族肖像画,画中人物面容安详,眼神却空洞。他伸出手指,隔着空气,优雅地沿着画框边缘虚划,像是在丈量,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边界。
这种平静,这种近乎优雅的秩序感,与他所处的环境形成了最尖锐、最不协调的对比。他不是在悲伤,不是在愤怒,他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模仿正常的行为,来对抗内心那已经彻底坍塌的世界。每一个轻柔的动作,每一次平稳的呼吸,都在无声地尖叫。
他走遍了主宅的每一个角落,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被设定好程序的幽灵。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扇隐蔽的、通往地下的橡木门前。这是酒窖的入口。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葡萄藤花纹,此刻看来,却像是某种扭曲的、禁锢的符号。
门没有锁。他伸手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酒香、灰尘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金属锈蚀气味扑面而来。楼梯向下延伸,没入黑暗。
他没有丝毫犹豫,踏下了楼梯。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清晰得有些刺耳。
酒窖里很暗,只有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巨大的橡木酒桶和布满蛛网的酒架的轮廓。空气阴冷潮湿。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就锁定了酒窖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一个人影靠坐在墙边,低垂着头。穿着体面,甚至可以说是华丽,与这酒窖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是他的父亲。
而在父亲身后的那面石墙上,密密麻麻地,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液体,写满了巨大的、扭曲的、仿佛带着无尽痛苦和癫狂的词汇——
创世神。
那三个字,重复着,重叠着,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笔触时而狂乱如疯魔的舞动,时而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工整,仿佛书写者在极致的混乱与某种病态的清醒间反复横跳。暗红的颜色在昏暗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像是一片凝固的血色咒文。
楚墨屿停下了脚步。
他就站在距离那场景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蓝绿异瞳一眨不眨地,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那位衣冠楚楚、此刻却毫无生气的父亲,以及那面被疯狂呓语覆盖的石墙。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专注。
他恨这个男人。从有记忆开始就恨。恨他对母亲的冷漠与忽视,恨他对自己这个“不合格”继承人的粗暴与厌弃。这个男人从未给过这个家一丝温暖,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古老研究和攀附权贵上。在楚墨屿心中,他早已与畜牲无异。
此刻,看到他的尸体,楚墨屿心中涌起的,并非悲痛,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黑暗的东西。像是沉积多年的淤泥,终于见到了天日,却散发着**的气息。
他缓缓地,迈步走了过去。脚步依旧轻缓,像是在接近某种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踏入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
他在父亲的尸体前蹲下。近距离看去,父亲的面容扭曲,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仿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看到了远超他理解范畴的、可怖的景象。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甚至掐入了掌心,留下了深紫色的月牙形痕迹。
楚墨屿静静地端详着这张脸,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合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而是轻柔地、用指尖拂开了落在父亲肩头的一缕蛛丝。动作温柔得近乎亵渎。
接着,他做了一件更加令人不适的事情。他伸出手,抓住了父亲华丽礼服的前襟。那动作起初很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对方的安眠(如果那能称之为安眠的话)。但下一秒,他猛地发力!
刺啦——!
昂贵的衣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他竟是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将比他高大健壮不少的父亲尸体,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尸体软绵绵地悬在他手中,头颅无力地后仰,像一个破败的提线木偶。
楚墨屿就那样提着他的父亲,歪着头,审视着这张因死亡而扭曲、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意,没有快感,只有一种纯粹的、空洞的好奇。仿佛在研究一个奇怪的标本,思考着它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个画面充满了暴力的不协调感——少年单薄的身体,却轻松地提着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他脸上那近乎天真的专注,与他手中进行的亵渎行为形成了骇人的反差。
然而,这种粗暴的掌控感似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眼中的那点好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兴阑珊的淡漠。
“没意思。” 他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评价一件无聊的玩具。
他松开了手。
噗通!
父亲的尸体重重地摔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片灰尘。姿态比之前更加狼狈,更加……无足轻重。
楚墨屿不再看那具尸体一眼。他的目光,完全被那面写满“创世神”的血字墙吸引了。
他向前一步,更加靠近那面墙。暗红色的字迹在近距离下更显狰狞,那股淡淡的金属锈蚀味混合着陈年酒香和灰尘的味道,形成一种诡异难言的气息。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纤长,白皙,指节分明,与他此刻所处的环境,与他刚刚进行的暴力行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他的指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了那暗红色的、干涸的字迹。
冰冷,粗糙,带着一种滞涩的触感。
他的指尖沿着一个“神”字的笔画,缓缓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的爱抚,又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触摸圣物。他的眼神空茫而深邃,仿佛透过这冰冷的、由鲜血(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血)书写的文字,在凝视着某种遥远的、不可知的存在。
是父亲写的吗?在临死前?用谁的血?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创世神……” 他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这个词。这个词与他口袋里的那枚徽章——荆棘环绕闭目——隐隐产生了某种联系。与那场诡异的爆炸,与卿晏何意有所指的问题,与母亲那身不合常理的华丽衣裙……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被“创世神”这三个血字,隐隐串起了一条模糊而危险的线。
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个笔画的转折处,那里颜色尤其深暗,几乎成了黑色。他用力按压下去,仿佛要透过这干涸的血迹,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心跳与恐惧,感受到那所谓的“神”,究竟带来了什么。
酒窖里死寂无声。只有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和指尖与粗糙石墙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苍白雕塑,与满墙的血色疯狂、与脚下父亲的尸体,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却又充满了无声嘶吼与极致矛盾的画面。
优雅与暴力,神性与亵渎,清醒与沉沦,在他身上达到了某种诡异而恐怖的平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楚地感受着每一分痛苦与恨意,却选择用这种极端有序的、近乎仪式化的平静,来承载那早已将他吞噬的、无边无际的混乱。
他没有疯。
他只是……用一种谁也看不懂的方式,在整理他破碎的世界。而这场整理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毁灭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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