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令是在客栈的牲口棚找到顾素,见顾素还好好站着,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回得看紧一些。
沈时令害怕再因自己的疏忽,导致顾家唯一的独苗没了。
老管家小莫愁吴婶照看了三年,把顾素养得活蹦乱跳,别离了他们没几日,到自己手上人没了,那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顾素正抱着一匹皮毛暗棕、羸弱瘦小的马,头挨着头说些什么。沈时令走过去的时候,见他眼角挂着泪痕,令人惊奇的是那匹马的眼角也有泪痕。
沈时令诧异说你……
顾素手背抹去眼泪,眼神哀怨悲苦,抱怨说你为何还要追来?
眼前的男人明明对自己无心,却一次又一次追过来,算算时间那毒快发作了,顾素已经失去信心,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沈时令知晓自己下毒后,会用哪种面孔对待自己?
沈时令此刻并未察觉,瞅见他的眼泪,再瞅见那匹马的眼泪,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愕然说你和它,你们……
顾素心中凄苦,又听他这般问,越发伤心说你想说什么?我不能哭还是它不能哭,你以为它只是畜生,便没被虐待的痛苦?
槽内有混着豆渣的马料,主人看起来还算疼它,若是换了一般的吝啬鬼,哪还舍得加豆渣来喂养?
沈时令将那匹马的蹄子抬起,四只蹄铁都好好的,屁股上倒是有些鞭痕,小腿肚也有马刺之伤,但都已经结了痂,此刻不会再疼了。
沈时令不懂马畜,也没看出啥毛病,正在纳闷之时,又听得顾素冷笑,凉飕飕说喂了一些草料,就活该被套上鞍,任人奴役到死?
沈时令直起身子,与那匹马眼对眼,除了看到它在哭,别的也没看出啥,狐疑说你懂相马?那它……说了什么?
沈时令并非是问马,而是在问顾素,虽然自己不懂,但他只要肯说,自己便会耐心听。
顾素沉默半晌,才摸着它的马鬃,幽幽说它原本只是一匹野马,被人抓来卖到这里,它还没忘记草原。它的新主人脾气暴躁,总是拉它出去赛马,赢了就会奖赏饲料,输了就挨皮鞭和马刺。
沈时令不晓得该如何应答,顾素似在说马又非在说马,但就如余老五方才所言,眼下世道便是如此,人都寻不到公道,更别说披毛戴角的牲畜。
顾素悲恸的神情,却又真真切切,似与这匹马感同身受,那些鞭痕和马刺都像打在他的身上。
沈时令不忍心看了,犹豫着说你喜欢这匹马,那就买了吧,反正也是走旱路,让它与你做个伴儿。
顾素愕然半晌,不明意味笑了一下,那眼神也渐渐冰冷,似见着问饿死的百姓,何不食肉糜的昏聩皇帝。
在金陵沈家老宅,沈时令虽然陪在身边,但话都被小莫愁等人说了,没少帮着沈时令说好话。这会子跟他单独一路,平日看不见的习性,也随着交往渐渐显露。
顾素越来越觉得,沈时令跟他不是一路人,金陵堂堂主本该跟画当家、余老五这些人一道,只不过算他倒霉碰上自己,毒蜜饯已经喂他吃了,还是自己亲手所为,毒得死、毒不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
仇,已经报了,顾素想该放手了,顾家血仇至此一笔勾销,沈时令也不要再来撩拨自己,让人误以为他对自己怀有情愫。
沈时令迷惑不解,看顾素冰冷的神情,没丝毫欣喜和赞同,方才还搂着它一同哭泣,这会子能帮它赎身了,反倒显得冷漠无动于衷。
沈时令费解之余,伸手去摸它的鬃毛,倒见它十分乖巧,低头任自己抚摸,心里也怜悯起来,劝慰说买了吧,它不是很得你眼缘,你与它……不是很聊得来?
顾素脸色冰冷,已经不想掩饰,但又见他这般殷切,敷衍说我们是在逃命,包里没剩几两银子,眼瞅着快用光了,哪里还有买马匹的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理由够搪塞了吧。
沈时令不以为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语气轻松说有余老五在,这些不用考虑,你喜欢它就买了,走旱路需要马匹,带上它不算累赘。
顾素扬起眉头,冷冷瞟他一眼,似是有些意外,冷淡说你笃定他会接济银两?方才还骂你是丧家犬。
沈时令并未多想,轻描淡写说江湖救急,也不是大数目,他还没看在眼内,不至于如此计较。
一匹马少说要大几十两,够小户人家两年家用,顾家卖一旦茉莉龙珠,刨本也才挣得三十两。沈时令开口便是一匹马,随意得好似给人打赏,几个铜板不在他的眼内。
放在平时也就算了,但此刻顾素内心厌恶,看不得他这种大派行为,忍不住泼冷水说画当家不是派他来抓你吗?你还指望他给你江湖救急,不刁难你就算客气了。
沈时令瞅他脸色阴沉,语气听起来也不善,当下揣摩说抓人而已,其它一概不论,余老五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顾素目光落到他脸上,从疑惑转为冰凉,最后宛如冰窟一般,冷冷说我知道余老五为何生气,因为即便沈时令成为丧家犬,也不是人人都能打得,因为画当家还想你活着,所以他还得一路保护你,谁接到这活都会生气。
沈时令沉默,他与画玉寒之间,远不只这么简单,画玉寒更想亲手抓住他,想方设法要他痛苦难堪。
倘若活剐对他管用,那画玉寒早就动手了。
顾素见沈时令沉默,越发觉得来气,挖苦讥诮说我眼皮子浅,施舍艇户算什么?一匹马说买就买,还是在逃亡途中、兜里没几个钱的情形下。这要是搁在以往,怕连马的主人都能买下帮你拉磨。
沈时令诧异看着顾素,不明白他怎么了,哪里又刺痛了他。
顾素往后退了几步,与他刻意保持距离,靠在那匹马的颈子上,脸贴着那马的鬃毛,自己和它才是一道,冷冷瞅着眼前男子,犀利说虎死余威在,鹰殒利爪留。我到此刻才算看明白,画当家才是你的余威利爪,才是你刻意隐藏的底牌。画潋山庄表面上发出缉拿令,但实际上在江南地界,谁都不敢真对你下手,符门剑阵也是如此,否则你带着一个醉鬼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沈时令闻言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顾素讲得有几分道理,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己跟画玉寒断绝来往,但江南各派怎么认为,沈时令也管不着他们,又不能挨个上门解释,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事。
沈时令想顾素不懂江湖,不了解这其中风险,当下又无法详细说,皱眉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缉拿令都发了,有什么意外闪失,那也是天注定的事。
说罢,沉默一刻,又闷闷不乐说他有他的考量,只是我猜不到罢了。
顾素冷笑说你与他是结拜兄弟,你会猜不到他的心思?
沈时令见顾素这般神情,眼中已无半点信任,更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又听到结拜兄弟一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中难免急躁起来,恼怒说我与他不是结拜兄弟,那只是……只是说书人鬼扯,你也莫要当真了。
顾素不明意味笑了一下,靠着马匹歪头看着他,眼神虽然满是嘲讽,但却更显得灰败空洞,已没有一丁点生气。
沈时令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又不忍起来,重重吁了一口气,少不得耐下性子,好言劝说画玉寒心思复杂,行事手段曲折,惯于隐藏目的,有时候欲擒故纵,有时候先捧再杀,我也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顾素冷冷说我们都快离开他的地盘了,再不下格杀令,真要纵虎归山了。
沈时令无言以对,说到底,顾素还是想杀他。
顾素冷觑说怎样?
沈时令沉默一刻,抬眼正视着他,沉声说你真想杀我?
顾素冷笑数声,眼中写满恨意,逼视眼前男人,嘲讽说你怎会有此一问?是我不该想还是你以为豢养三年供我吃穿,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到忘掉你欠下的血债?
顾素越说越激动,眼神破碎一地,手指苍天凄厉高呼:我一家六口就这样死了,你们还能享用茉莉龙珠,浸满顾家鲜血的茉莉龙珠。
一提到顾家惨案,沈时令就心软了,想要上前安慰他,但这次跟以往不同,顾素猛地一推,将沈时令推得老远。
沈时令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他悲恸凄号,平日里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全倾泻出来。
顾素仰头质问苍天,似要把怨气都嚎出来,泪流满面凄厉哭号:顾家做了什么缺德事,要遭到这样的报应,老天爷你长不长眼睛,谁来还顾家一个公道?我顾素就算粉身碎骨,来世披毛戴角结草衔环……
沈时令听不下去了,掠过去抓他的肩头,但再一次被他推开了。
顾素眼神充满恨意,指着沈时令的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大声喊出口:我永远记得头一回被辱时,金掌门对我说的话。他问我被他压着很痛吧,他说其实他也很痛,因为他也被人压着,压痛了还不敢喊。他要我好好记住一个人名字,疼得受不了就叫他的名字,就是因为他的一道命令,不仅要垄断茉莉龙珠,还要身上带着茶香的人,才导致顾家悲剧和我眼下的耻辱。
沈时令一瞬惊愕,宛如被雷劈了,脸上似开染坊,震惊、气愤、难以置信……到最后又变成愤慨,当初酒后一句戏言,却成了金掌门的借口和顾素的仇恨。
金掌门真真卑鄙无耻,狡猾奸诈诡计多端,一开始就抛出沈时令,让顾素记住沈时令才是主谋,最终导致顾家惨案的元凶。
沈时令气得太阳穴生疼,胸口也在隐隐作痛,但金掌门已经死了,总不能拖出来鞭尸,少不得压下怒火,辩驳说那只是一句玩笑。
金掌门不会为一句玩笑杀人,更不会为一句玩笑掳劫顾素,还藏在自己在萧山的宅院里,那只是他用来蒙蔽和转移顾素仇恨的借口。
顾素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眼神依旧倔强,只是毫无神采,搂着那匹马的脖子,压抑在心底的话,终于大声喊出来,虽然没他想得那般不堪,但心却好似被挖空了,麻木不仁说一句玩笑就能灭了顾家,你若正经说话,怕连村子都得屠了。
沈时令不在意他的嘲讽,只苦于没法说服他,自己也在气恨金掌门,此人看起来胖乎乎,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背地里坏到流脓的地步。
顾素搂着那匹马,眼神也空落落,似在环顾马厩,却又什么都没看,空洞沙哑说以前在沈家老宅,我好几次刺杀你,但都被你避开了,后来我又改成下毒,莫愁吴婶都看到了,但我不晓得她们为什么不告诉你,或许是觉得我身世可怜……
沈时令想因为他们都是好人,都真心实意盼望你好起来,这会子他们应该到了浔阳,正等待自己带顾素过去汇合。
沈时令此刻所想,却不敢跟顾素说,害怕他听不下去,甚至激起反抗厌恶。
顾素停顿片刻,空洞一笑说我不需要她们同情怜悯,我只是想为顾家讨回公道,便是被骂被唾弃都成,被人嘲笑卖屁股的,只要能还顾家一个公道。
沈时令听他提到公道,金掌门已经死了,凡老六也死了,眼前只剩下自己,苦笑说你待在我身边,便只为杀我报仇?
顾素面无表情说你早就看出来了,还敢教我刀法,不就等着我来杀你嘛!
沈时令皱眉说我教你武功,是为让你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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