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临时搭起来的纱幔,将炉里的药雾全笼罩在床榻上,顾素赤露着上身,腹部茶针已经取出来,伤口盖着浸满药膏的纱布。
隔着纱幔和药雾,沈时令看见顾素皱眉,虽然眼睛紧闭,却让人看出他正在忍受痛苦,疼痛和虚弱在折磨着他。
大夫只给沈时令进药帐,余老五手还没摸到纱幔,就被他赶到外边去了。
大夫交代沈时令,顾素太虚弱了,说救回来还太早,莫要让他多说话,要让他安心休养,这便是让沈时令入内探望的目的。
沈时令掀开药帐,上前抚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一个冰凉一个微温。
顾素睁开眼睛,只见着模糊身影,心里晓得是沈时令,思绪也迷迷糊糊,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呻吟。
沈时令俯下身去,几乎凑到他跟前,让顾素看清楚自己,并用力握住他的手,沙哑说别说话,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你的身边,你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顾素干咳一声,胸口不停起伏,半晌吐出几个字:沈大哥,我疼……
一旁的大夫听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对沈时令轻声解释:身上的毒未解,只要胃不痉挛,不宜用安神香,还需他忍着一点。
沈时令握住顾素的手,又感到顾素也想回握他,只是手还没有力气,只能微微弯曲手指,当下又心疼又难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顾素听见他叹息,费力侧过头来,眼睛也睁大了些,积蓄半天的力量,才又吐出几个字:我想……想……
沈时令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看他努力回握的手,终究还是把心一横,沙哑疲惫地说顾素,只要你能好起来,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顾素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迷迷糊糊之中,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时令可不是随便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能轻易跟他许诺。
顾素三年来用尽方法,都没能得到他一句承诺,如今他却主动说答应自己,连想要什么都不问,就这样一口应承下来,这样的好事宛如做梦。
顾素虽然伤得沉重,但也知晓绝不是梦,他的梦里没有沈时令,只有金掌门的狰狞面目,常常吓得他不敢入睡,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沈时令害怕顾素不信,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肩,也不敢怎么用力,害怕他太虚弱受不住,焦躁说顾素,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哪怕你想杀我……都成,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顾素瞪圆眼睛,挣扎着想起身,想告诉沈时令,他错了,一直都想错了。
鬼门关走了一圈,他遇到了祖父和亲人,他们都庆幸他活下来了。
祖父就如往昔一样,慈祥地看着他笑,说顾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这个小龙珠,幸好遇到了沈时令,帮他们保住了龙珠。
世上还有很多好人,小莫愁、吴婶和老管家,自打他遇上了沈时令,好意、善意都聚拢在他身边,便是余老五也不是坏人。
祖父还告诉他,不要再恨沈时令,更不要再恨茉莉龙珠。
茉莉龙珠并非他所认为的,浸透顾家鲜血的不祥之物,相反它是顾家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心血,是顾家人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只要顾家还剩最后一个人,茉莉龙珠就不会绝迹人间。
祖父让他放下心中的仇恨,唯有如此才能重拾茶香。
顾素有一腔话想说,但此刻却开不了口,一着急气息失调,越急越无法开口,那眼角又流下眼泪。
顾素想告诉沈时令,他已经想通了,若能渡过这一劫,余生要好好活着,要制出顾家人的茉莉龙珠。
顾素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此刻折磨他的不仅是腹部剧痛,还有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病魇,虚弱到连呼吸都烧心,躺着仍觉天旋地转,身体沉重得好似泥俑,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力。
沈时令不晓得他的心思,只记得大夫交代不能让他激动,心想我得让他安心,他若死了我也得偿命,想到此便再无顾忌,当下举起一只手盟誓:我沈时令在此起誓,顾素只要能好起来,要我怎样做都成,我若反悔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地狱永不超生。
余老五在门边,听到他这般承诺,嘴角忍不住抽搐,又拿手背揉揉鼻头,冲年轻大夫做出一个夸张神情。
年轻大夫一声轻叹,摇头说了一句孽缘。
那俩小药童倒是捂嘴在一旁偷笑,当中一个做出刮脸地动作,另一个冲着药帐做鬼脸,还笑嘻嘻说不知羞,随即挨了年轻大夫的爆栗子,皱眉责备说还不快去碾药?!
两名药童揉着头,安生不了多久,走到门外又做鬼脸,让年轻大夫很是无奈,摇头对余老五抱怨说太顽劣,比起我当年在师傅手下,调皮捣蛋得狗都嫌,一天要是不挨训,尾巴都翘上天。
余老五挤兑说还不都是给你宠的?!咋滴,能弥补你当年的憋屈啊?
年轻大夫笑了一下,转身去收拾药箱,语气平淡说弥补什么,还不是照样憋屈。当年我做徒弟得听师傅和众师哥师姐的,如今我当了师傅还得听这俩小徒弟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穷霉。
余老五哎呀一声,瞅着他左右打量,笑嘻嘻说我看你倒是笑得蛮开怀。
年轻大夫摇头,无奈说等他俩往你药罐里撒尿,你就笑不出来了。
余老五冲着帐内努嘴,看热闹不嫌事大,嬉皮笑脸说反正又不是我喝。
那厢里,顾素听到沈时令的毒誓,心想我终是等到这句话,莫不是苦尽甘来?他能发这种毒誓,可见是真心待我。
顾素如此一想,神情倒是放松了,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也想用力回握他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情意,只可惜力不从心,没一会倦意便上涌,慢慢又合上眼睛,手指也渐渐松开了。
沈时令眼见他睡了,仍握着他的手,直到大夫过来,示意他离开药帐。
沈时令只肯离开药帐,答应顾素睁眼看到人,那他怎么都不会离开,就坐在药帐外边守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任谁来劝说都没有用,气得余老五都不想搭理他,直到翌日支撑不住晕厥过去,才被余老五像扛米袋一样扛去隔壁屋子。
沈时令再次醒来倒是一惊,再看床格上落了一层薄灰,心里清楚起码两天过去了,屋里有浓重的药味,枕头被褥上都有药渍,嘴里胃里满是苦味。
沈时令挣扎着起身,靠在床头努力回忆,依稀记起在他神志不清时被人灌药,似乎听到几个人的声音,但却唯独没有画玉寒。
但身上的毒患解开了,丹田也渐渐能够聚气。
沈时令又想起顾素,便掀开被子下床,脚刚刚碰到鞋子,就见余老五和药师身边的丹童进来了。
余老五见他都下床了,似看到了不得的事,啧啧说老药师还真能耐,说好六个时辰醒来,时间掐算得真准,这人果然活蹦乱跳在眼前了,昨天我瞅着都快没气了。
丹童见他醒了,拱手一礼说沈管事,师傅让我过来问一下,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适?
沈时令试着提气,坦言说除了运气不畅,其余并无不适。
丹童笑说那是自然,师傅的药丸刚刚化去你血中之毒,想要气血顺畅,恐怕还得再等两日。
沈时令说我要去看顾素。
待去药帐看过顾素,后者仍然在沉睡中,脸色虽说没见好转,还似以前那般苍白,但气息却平稳了,神态也较为安然。
大夫说刚刚为他化去毒,沈时令昏迷的这三天,倒见他发过一次噩梦,痉挛导致伤口崩裂,幸亏画当家给了一粒还魂丹,如今已经用在顾素身上了。
大夫递给沈时令一只小瓷瓶,眼神含着笑意,揶揄说幸亏当初你俩谁都不肯服用,要不然今日我还救不回顾素这条命。
余老五也认得小瓷瓶,笑说别说得就只有你们的功劳,把我们放在什么地方啦?便是车夫也功不可没,那马车都快被射成刺猬了。
沈时令吃了一惊,随即又压下担心,脸上不肯带出分毫,皱眉说画玉寒来了?
余老五理所当然说废话,不然我们哪来的解药,没有活的邬蛇取出胆,老药师也没办法替你们解毒。
沈时令皱眉气结,人在何处是否受伤,马车都被射成刺猬,那必定是冲过箭阵,画玉寒有没有受箭伤,余老五废话一堆却不说重点。
年轻大夫看着沈时令,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莫名笑容,淡淡说画当家就在你的隔壁,正在运功疗伤,暂时还不能被打扰。
余老五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说拜你家小相公所赐,被那毒蛇给咬了一口,腕上留了两个牙印,你没瞅见画当家当时那表情,笑死我了。
沈时令迷惑不解,顾素还在帐中昏睡,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就让画玉寒被毒蛇咬了?
年轻大夫解释说顾公子情况跟你不同,腹部受创且失血较多,此前还服下了还魂丹,体内还有还魂丹的药用,药师为他炼取解毒之药,乃是取被蛇咬过的人血。在场之人也唯有画当家内里深厚,能在一时半刻内抵住毒血蔓延。
沈时令瞅着帐中昏睡的身影,心想药师和大夫都在,自己不用着为画玉寒担心,画玉寒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簇拥,倒是顾素尚未脱离危险,也不晓得他能不能熬过来。倘若熬不过来,自己给他赔命,不仅辜负众人一番心血,连画玉寒也白挨蛇咬了。
罢了,念在他为救人奔波,又自愿饲毒的份上,以前旧怨就算两清,就当那蛇咬他一口,替自己出过恶气。
余老五瞅他解毒之后,整个人精神起来,一双眼炯炯有神,便搭着他的肩膀,调侃说画当家待你不薄,亲自为你取蛇,不仅拿出还魂丹,还动用了孔雀翎,要不然哪能调动华佗峰神医和武神山药师,我听说孔雀翎在黑市卖到百金,老贵了。
便是画潋山庄的庄主,也不是平白无故驱使华佗峰和武神山,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画玉寒想要救人也不例外。
沈时令肩头一拱,将余老五撞开来,凉飕飕说此毒本就出自山庄,画玉寒身为一庄之主,解毒不是他该为之事?别说还魂丹、孔雀翎和蛇胆,便是要他的胆也该挖出来。
余老五翻白眼,揉着被撞疼的肩头,揶揄说就你狠,还挖胆,你就嘴硬吧!
此时此刻,众人耳边忽传厉斥,声音凝于众人的头顶,乃是千里传音的上层武功:余老五,与他废话什么,即刻将人拿下押送山庄,顾公子待好转之后送去武盟,金掌门的案子不该再拖延了。
中气十足内力充沛,一听便知是隔壁正在运功的画玉寒,虽然正在运功疗伤,耳朵灵得能听见隔壁对话,众人的对白一字不漏。
毋庸置疑,沈时令不领情的言论,把画当家给彻底激怒了,甚至不顾伤势用千里传音来恫吓威慑。
画玉寒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也惹怒沈时令,当即提气吼了回去:画玉寒,别做梦了,我不会再回姑苏,更不会再入你那破山庄。顾素也不会跟你去武盟,金掌门的事你自己想办法了结。
画玉寒冷笑说由不得你,金陵堂三旗叛乱,搞得江南一团糟,我还没找你算账,还有楚雄和凡老六的死,你也欠我一个解释。
沈时令冷笑说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我几时真成了金陵堂主?你想知道金陵堂的事情,不去问那三位副堂,你跑过来问我这个傀儡,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画玉寒冰冷的声音,透出一股轻蔑,不留颜面冷叱:扶不上墙的烂泥,不找自身问题,总在抱怨旁人,你在金陵待了六年,可曾想过改变金陵堂的现状?
沈时令冷笑说画玉寒,甭跟我扯那一套,你当我是余老五啊?
余老五不乐意了,哎了一声说你骂人就骂人,你扯上我干啥?一开口就没好话,我余老五怎么啦,会比你沈时令缺心眼?
画玉寒冷厉说扶不起的阿斗,我都说不用跟他废话,擒下打入画潋山庄水牢,反正他就是一滩烂泥,这样的人就该烂在水牢里边。
说罢,又凉飕飕加了一句:沈时令,好好珍惜你眼前场景,这是你最后能见到的天日,余生你就待在水牢里边,直至烂成一具骷髅白骨!
余老五瞅着沈时令,一脸为难神情,挠着头皮信口胡诌说,现在擒下不妥吧,沈时令毒患刚解,三日之内还需服药,早晚还要运功大小周天,现在擒下……
画玉寒不为所动,直接冷斥说余老五,你要抗命?
余老五咧嘴看着沈时令,那表情就跟吃了黄连似,苦得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嘴里却圆滑市侩说我跟沈时令哪跟哪,怎会为他违抗命令,我只是,只是……
沈时令一看到这架势,余老五那为难的表情,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前仇旧恨浮现眼前,方才还说过不计较了,恩怨两清的话全抛到脑后,一瞬间眼前又浮现冲天火光,熊熊燃烧的木屋和表情为难的武卫,银矶就插在自己的跟前。
沈时令只觉血往脑子上涌,心想画玉寒你又来这一套,逼迫下属来逼自己就范,但这一次他答应了顾素,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会干拔刀自戕的傻事了,你真要这么强人所难,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画玉寒冷声打断,不容余老五拖延,斩钉截铁说你只是什么?
沈时令目光扫了一圈,见柳叶刀靠在墙角,便大步流星走过去,拿起柳叶刀说画玉寒,你真是恶习难改,你也不用逼余老五,我现在就过来取你狗命。
沈时令说着就往门口走,一只手已经拉开大门,怒不可遏大声呵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虚张声势?除了叫余老五帮你,你也没多余力气了吧?你不是要擒拿我吗?你等着,我现在就过来……
一缕缕青烟飘过来,丹童捧着精致的紫炉,站在走廊的上风口,似乎正在等候着他。
沈时令冷不防吸了一口,只觉得甜甜香香的,那怒意竟然消失了,只觉一股倦意袭来,柳叶刀虽然还握在手中,但连自己出门干什么都忘记了。
沈时令扶着额头,勉强又往前走了几步,迷迷糊糊又想起画玉寒,那扎满弩箭的马车和被毒蛇咬伤的手腕,心头猛地一个激灵,凭空又生出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截,心想画玉寒的房间就在隔壁,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了,自己必定要过去陪着他……
与此同时,余老五屏住呼吸,掠至沈时令的身后,出手点了他腰间的睡穴,这一回可是用足十层内力,没一天怕是醒不过来。
既然不肯好好养伤,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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