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台吹了半晌的风,顾素当夜就发烧了,脸色绯红额头滚烫,到第二天咳嗽抽搐,甚至都开始翻白眼了。
沈时令也在一旁帮忙,假装出万念俱灰的模样,冷冷说大夫,费心了,救不了也是命,我与他耽搁得太久,那会子中毒也就去了。
大夫替顾素把脉,是有点发热,没啥大问题,就是演过头了,还不至于翻白眼,再听沈时令这么一说,差点没暗中笑破肚皮,戏谑说耽搁久了,也是该走了。
沈时令听得眼皮子一跳,再看大夫的淡然神色,却又似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出门时又丢下一句,记得按方早晚服药一个月,断药后以阿胶红枣桂圆隔水蒸煮一夜,第二日清晨空腹服用时再卧一个水包蛋。
年轻大夫叫符门弟子帮忙去药铺抓药,还剩两个又支派去另一条街的油铺,说要买半吊钱的茶籽油当药引子,自己和小药童也离开了,似有意帮他俩打开方便之门。
沈时令便带着顾素下楼,来到马厩牵出马匹,堂而皇之离开客栈。
等寻到一处偏僻地,顾素换了一身女子的衣裙,挽起女髻蒙上面纱,装扮成一位妙龄女郎。沈时令带上帽巾黏上假胡须,腰间绑上厚厚的棉垫子,装扮成一个大腹便便、带着美妾的商人。
那匹马也被染成杂色,顾素就坐在上边,沈时令牵着马来到车行,又租了一辆马车,跟车夫说要去百里外的草镇。
等行至不远处的一个村落,沈时令借口小娘子有孕在身,路上颠簸得腹中疼痛起来,胎儿要紧不宜前行,便就在这里落脚休息。
沈时令说要待小娘子舒缓过来,提前结清车钱让那老汉放心,又带他去酒铺买肉沽酒,还替他付清三日房钱,说好三日后就在酒铺碰头,缓住那老汉不让他即刻回返,让追踪而来的符门弟子以为他们一直往北逃去。
沈时令打马去前头镇子抓了药,又打马回头带上顾素,就在村中找了一户农家,说带有身孕的小娘子回娘家,但中途孕妇不适,大夫说要保胎,迫不得已叨唠几日。
这一住便是月余,等顾素无须吃药,沈时令带顾素再次回到三河镇,符门的人果然已经离开。
三河镇本就是马帮重镇,沈时令以木料商的身份,跟上往西边去的马队,路上听到符门弟子把周边城镇翻了一个遍,但做梦都没想到沈时令带着顾素就在离三河镇最近的一个小村落。
那农户见他们是夫妻,腾出一间屋子给他们,沈时令便让顾素睡床,自己要么盘膝打坐,要么就在躺椅上凑合着睡。
有一夜顾素看不下去了,背对着他低声暗示说,沈大哥要么上床来睡吧,当真我是有身孕的小媳妇……碰不得吗?
沈时令躺在藤椅上,冷不防听到这个,窘迫说不用了,搁这睡得挺好。
顾素背对着他,抓紧盖着的被褥,紧张又羞赧,嗫嚅说床上睡,不是更好?
顾素咬了那个睡字,让沈时令也窘红了脸,幸好顾素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刻尴尬。那种事还不曾想过,便是上次在汤池里边,**相对也没那种心思。
沈时令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只能拿他的身体来说事,推脱说来日方长,大夫此前交代过,你还不宜那种事情。你且安心休养,快点养好伤,我们也好早些启程,到浔阳与小莫愁他们汇合,免得让他们担心。
顾素枕上羞红了脸,连头都不敢回了,两只手揉捏着褥角,小声嘀咕说大夫怎会交代这种事?
沈时令心想还不都怪画玉寒,大夫才会多嘴交代一句,但这事不好跟顾素解释,只能把黑锅扣在余老五头上,没好气说都怪余老五,张口闭口小相公,喊得客栈无人不知,我看他才一脸相公样。
顾素倒是信了,半晌才低声说我看余老五也不是坏人。
沈时令想起往事心不在焉,那会子跟画玉寒在船上,惹怒柏大夫中途离开,闷声说坏是不坏,就是有点蠢。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骂余老五还是骂自己,心甘情愿替画玉寒卖命背锅,回头想想还真是不值得。
不值得,却又偏偏想起,想忘记又忘不掉,但凡跟画玉寒相关的物件,只要一看见就能想起画玉寒,就似那会子照料顾素的那匹马,沈时令替它刷着鬃毛又想起画玉寒的坐骑,那匹叫追风的大宛良驹,额阔耳短双目有神,骨骼均匀肌肉健秀,青色鬃毛宛如缎子,从头到脚都看不到一根杂毛。
神奇的是这匹叫追风的马,性情温和又通人性,从不乱发脾气尥蹶子,若太久看不见画玉寒,还会自己跑出马厩,在山庄四处逛悠寻找,任何人都拉不回马厩,除非画玉寒过来牵它。
画玉寒带他初见追风时,跟它说这是我的好友,追风低头嗅自己的手掌,还待在他俩的中间,一会蹭蹭画玉寒,一会又蹭蹭沈时令,似知晓他俩什么心思。
那些都曾是美好回忆,但此刻回想,不是使人恼怒便是让人黯然,自己和画玉寒怎会走到这一步,当真是卓无尘让他俩心生嫌隙,直至最后水火不容的地步吗?
沈时令想不出答案,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心中无数次默念,忘了画玉寒忘了画玉寒,跟法师念咒语似,就是不知道要念多久,才能真正忘掉那个人。
马队从三河镇往桐城,经岳西过怀宁,穿太湖到黄梅,最后来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的浔阳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
此地离江南甚远,早已不在画玉寒的势力范围。
沈时令此前所受的伤已经痊愈,顾素身子虽然仍是虚弱,但也早已无大碍了,渡江之后一路南行,若是马队在客栈落脚,便依照年轻大夫所言之法,每日炖一盅阿胶红枣桂圆茶,吃前还得卧一只水包蛋,给顾素调养身子补回气血。
马队进城的那一晚,正值浔阳的船灯赛,酉时开始亥时结束,请了乡绅名流做评判,赢家还能得到花红,两岸早早挤满了人,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顾素进城前就听马队中人提起,说浔阳的灯船赛最有看头,只要看过浔阳的灯船赛,就看不上别处的灯船,什么龙舟凤舟都没看头,浔阳一个普通的瑶柱舟,还能打开贝壳喷出仙雾,最后化成一个美女,要多神奇就有多神奇。
顾素当时听了就很好奇,刚入城又见百姓竞相告之说灯船来了,坊中铺子也都拉上门板,老板伙计都不做生意了,随着人流都往江边涌去。
沈时令见顾素一路走一路望,眼神中流露出好奇,心想在金陵三年,还未曾见他对何事好奇,鬼门关前走一遭,倒是让他改变不少,当下忍不住为他高兴,问他想去江边看灯船么。
顾素眼中闪着好奇,却又克制地摇头,拉起沈时令的手,轻声说先去找他们,他们一定很担心。
沈时令心情大好,含笑着瞅他,任由他拉着手,宠溺说想看便去,他们都担心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等一个时辰,没准他们也跑去江边看灯船了。
说罢,便带顾素往江边走去,还替他寻了一处好位置,能够看到江面的灯船。
当时天色已经暗了,俩人都还饥肠辘辘,沈时令让顾素待在这里,自己去外围挤了一圈,买了一大包油果子,一个个都挂满了糖霜。
顾素在金陵待了三年,口味倒是入乡随俗,爱吃甜甜糯糯的东西,这会子又心情大好,抱到怀里吃个不停。
不一会儿,江面驶来各式灯船,有会开屏的孔雀灯船,有扬蹄的走马灯船,有不断变幻的花灯船,有猛虎上山岗的灯船……奇思妙想神奇玄幻,巧夺天工精美绝伦,顾素看得高兴似孩童,时而拉着沈时令的手臂指给他看,时而又往他嘴里塞油果子,一艘艘由远而近的灯船,映得那双眸子愈来愈亮。
沈时令怕他着凉,打包袱里取出披风,帮他披上系好带子。
届时,月光铺呈在江面上,一艘艘灯船眼前驶过,宛如在银河中行驶,璀璨夺目精巧绝伦,两岸看客无不惊叹,就连见过世面的沈时令都被巧思折服,佩服灯船背后的能工巧匠。
顾素眼睛看着灯船,突然喊了一声:沈大哥……
沈时令应了一声,眼睛也在看着灯船,就听顾素轻声问他:以前发生的事,我们都不提了?
沈时令莞尔一笑,眼神变得释然,心情愉悦说不提了。
顾素笑容灿烂,眼中神采奕奕,含情脉脉看着他,感叹说幸好都没事。
沈时令故意板脸,假装训斥说怎会没事,以后休想我再送茶君子给你,任何带尖的都别指望了。
顾素吃吃笑着,枕着他的肩膀,看了半天灯船,这会子有些累了,灯船也来得少了,稀稀拉拉快收尾了。
沈时令也跟着笑起来,过后又眯起眼睛,瞅着江面慢慢驶来的一艘灯船,笑说这船看着有些奇怪,慢吞吞好似驶不动,样子也比较奇怪,像拔了毛的凤凰?。
顾素转眼看过去,头依旧枕他肩上,藏在袖中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说我也看到了……凤凰该有长长的尾羽,哪似它这么短,连雎鸠都不如。
沈时令勾着脖子,又往前边看过去,好奇说方才过去一只龙舟,这只应该是凤船吧?我看与那只龙舟应是一对,那只龙会喷水戏珠,不知道这只凤能做什么。
沈时令眼力过人,两只船差不多大小,扎灯布料几款同色,连桅杆都差不多高,但似乎这只凤船有问题,起码不该跑这么慢,那只龙舟都过去好久,当中隔了好几只花船,那凤船才慢吞吞驶过来。
顾素笑说我赌它应能喷火,都说凤凰浴火重生,我猜是它故意扮丑,就等着浴火重生,焕然一新的模样,好博得众人喝彩。
不仅是顾素在等待,沈时令和众人也在等着看,但就见那只仅在舷外挂了几圈彩灯的凤船,在众人期盼的视线中慢吞吞驶过江面,期间驶得太过缓慢,还被后来一艘嫦娥灯船超过去了。
众人都很失望,纷纷喝倒彩,嘲笑讥讽声不断,大声喊这是哪门子灯船,弄个凤头挂几圈彩灯,便想滥竽充数混进来啊?!
顾素听见众人说滥竽充数,又想起沈时令说它是凤船,与前边龙舟还是一对儿,笑说完了,涅槃不了,还是这幅丑态,洞房花烛夜,可糊弄不过去。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自己竟然脸红了,幸好左右都没人注意,沈时令也只顾着看那凤船,似觉得那船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古怪在哪儿。
少顷,沈时令扭过头,见他神态扭捏,奇怪说怎么?
顾素被他一询问,脸红得更厉害,看了一眼左右人群,凑他耳边轻声说,沈大哥,我原本不是……
沈时令没听明白,迷惑说不是什么?
顾素低声说不是……那个。
沈时令是看他羞赧神情,猜到他是什么意思了,当下只是轻轻一笑,若无其事说我从无勉强你的意思。
顾素没被金掌门掳劫之前,真不好龙阳之道,那会子正值懵懂年纪,心里还偷偷喜欢一位会吹骨笛的采茶少女。
但这一切在碰到金掌门后全变了,顾素的天塌了,所幸眼前男人又为他撑起一片天,而他更依赖于这片天空,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顾素脸颊绯红,声音压得更低了,最后如蚊子嗫嚅,羞赧说我原本不是,也不喜欢被……那样,但碰到沈大哥,我倒是乐意的。
沈时令眼神变幻,心思复杂说不急,反正大家都在一处,你就拿我当你的沈大哥,就像小莫愁喊我沈大哥一样。
顾素瞪他一眼,嗔怪说这怎么能一样,她真拿你当大哥。
沈时令说你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抓起来,手背碰触柔软温热,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
顾素趁左右看客不注意,抓住他的手唇边一碰,快得好似白驹过隙,又慌里慌张地放下来,忙不迭左右张望,生怕被周围看见笑话。
左右看客都盯着灯船,没人留意到他的小动作,顾素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似完成什么誓盟一般,低声说这回你信了吧?我跟莫愁不一样,虽然我们都喊你沈大哥,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顾素并非天生相公,内心抵触那种事,跟金掌门唯有屈辱疼痛,哪有什么乐子可言,但如今真心想跟沈时令在一起,那种事自然而然成了献祭,证明自己真心实意爱他,乐意为他做任何事。
沈时令只觉手背烧灼,窘得脸颊都红了,一时间尴尬又别扭,瞟着江上的粼粼波光,都不敢去看顾素,心头糅杂各种情绪,终究是避不开这个问题,是将错就错重新来过,还是跟顾素交代他和画玉寒的事?
沈时令心头矛盾,左右摇摆起来,顾素还没完全康复,听到他跟画玉寒的过往,受得住这个刺激吗?别又生出什么幺蛾子。
顾素与他手牵着手,半晌又轻声说那份假手谕是我所为,我骗你说去燕雀湖泛舟,其实是跟上官喜私下碰头,他说我若真想报复……
沈时令稳住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下定决心一般,打断说顾素,从来就没有沈堂主,所以金陵那些事……不用再提了。
说罢,转脸望向他,看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说约定?
顾素望向他的眼睛,那一瞬双目相对,看见彼此的真诚,慎重其事说约定!
沈时令听他答应了,与他相视一笑,手牵手、肩并肩,一起勾头去看那只凤船,看它在沿江的哄笑声中渐渐驶离。
期间,沈时令还留意身边人群,特别是靠近顾素的那一侧,倒也没见着什么异样,跟他们一样来看灯船,无需特别留意或者担心的寻常百姓。
但不知为何,沈时令总觉得哪儿不对,似有危险正在逼近,但又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像冥冥之中有一团煞气,在这灯火璀璨、欢声笑语的氛围中慢慢逼近。
沈时令莫名心惊,暗地里提高戒备,但周遭一切如故,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之事。
周围依旧是起哄声,都是一些寻常百姓,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场乐子,这会子还不耍个尽兴?!
沈时令看着他们,不禁怀疑起自己,莫非这一路发生的事太多,让自己变得疑神疑鬼了,此刻顾素就在身边,自己的伤全好了,银矶又回到手上,似乎一切都好起来。
即便遇到什么危险,自己也有能力护住他。
如此一想,沈时令又安下心来,自嘲好歹也算江湖人,整天这般神神叨叨,捕风捉影怕这怕那,讲出去给人家听了笑话。
沈时令怎么都没有想到,令他寻不出源头的煞气之源,正是方才那艘打他眼皮子底下驶过、引得江两岸看客们纷纷喝倒彩的凤船。
那艘凤船的凤翎上,一人劲装隐匿黑暗,半揭的黑纱斗笠下,一双透出杀气的锐眼,正死死盯着灯火通明的江畔,那两道若无旁人亲昵依偎的身影。
从难以置信,到确信其人。
那人气得扔掉斗笠,眯起眼睛恨意滔天,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心想好你个沈时令,我交代你做的事,没一件做得像样。我让你去照看顾家遗孤,你把人照看到怀里去了,金掌门的禁脔变成你的爱宠,旁人跟我说时我还不信,以为你对他好只是愧疚弥补,哪想到你存了这种心思,难不成你真对他动了心,莫非你真对他动了心?
心念至此,一口喉血涌上来,喷到身前的凤翎上,引来桅下一人惊呼:画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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