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冲他做个鬼脸,嘴上喊着开船开船,转头却以眼神暗示,让老刀把子跟船工们故意放慢手脚,等一等岸上追赶的人。
船已经驶离一丈远,余老五是奋力一跃,这才扒拉住了船弦,又在外边挂了老半天,才被老管家喊人给拉上来。
余老五跌坐船内,一条胳膊搭在外边,还在不停喘气,这会子连骂的力气都没了。沈时令已经去了船尾,看船沿着江湾慢慢行驶,现在正值秋冬枯水期,湾中藏了不少暗礁,幸亏找的都是老水手。
余老五在前边跟老管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都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沈时令听得心烦,画玉寒派余老五过来,用脚趾头想也猜到是派他过来盯梢,还想将他和顾素都抓回去。
顾素跟了过来,瞅着他的脸色,似在跟谁怄气,便问他怎么啦?
沈时令烦躁说,等出了浔阳,让他滚下船。
顾素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时令是在讲余老五,探着身子往后望去,就见余老五盘膝而坐,此刻解开染血的衣袍,正在察看自己的伤势。
吴婶已经端来一盆清水,老管家打开背篓翻找,说要给余老五找一些金疮药和包扎伤口的纱布。
莫愁正站在余老五的背后,帮他察看背后的几道伤口,当中有一道深见肋骨,其余几道跟它比都只是皮外伤。
余老五身上负伤,耳朵依旧好使,又见顾素望过来,便冲沈时令大喊大叫:用不着你赶,等到前边渡口,我自己会走。
莫愁连忙说别喊了,再把胸膜给震裂,就能看见你的肺了。
顾素听了大吃一惊,却见余老五满不在乎,似过惯刀尖舔血的生涯,一身伤也没当一回事,还在跟帮他清洗伤口的吴婶说东莱客栈已经没了,为阻断追兵被他一把火给烧了。
顾素心想难怪沈时令总说江湖不好,看余老五这样子就知晓了,又见沈时令烦躁地盯着江面,一双手紧紧抓着船舷,眉心都拧成川字,便轻轻搭住他的手背,安慰说余老五追来也没用,受伤打不过我们……就是不晓得画当家会不会追来。
沈时令仰头看着山顶,此刻已经看不到浓烟,连打斗声都听不到了,冷飕飕说追不来,沙鲛还没收拾呢,你没听余老五方才说,此回折了暗桩和心腹,这笔血债不讨回来,那还能叫画玉寒?!
对于一个有野心又沽名钓誉的人,怎会错过这么一个为民除害、博取声名的好机会,还能顺便拓展江南武盟的势力,从黄梅再推两百里到浔阳,就似利用金掌门之事,趁机把势力扩至萧山一样。
金掌门是画玉寒筹备良久,沙鲛是自己撞上门来,活该他倒霉。
余老五被他气乐了,心想画玉寒能逃出来就不错了,沙鲛都把整个山顶都围了,还不停调集高手增援,杀画玉寒能让他一战成名,江湖邪道都得改天换日,至此沙鲛不再是地头蛇,而是邪道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顾素松了一口气,握着沈时令的手,低声说那就好,我方才还在担心,画当家能够追过来,幸好这会子船动了。
余老五又在那边喊,故意不让他们安生,说做梦呢,画当家说了,逃哪都给你俩追回来,一个送去武盟,一个送去山庄,让你俩永生都见不着。
老管家正好拿来伤药,当下皱眉训斥说,余大侠,少喊几句,伤口里流得不是你的血啊?
余老五一听也对,跟他们鬼叫鬼喊,血流得更多了,划不来。
顾素听得又紧张起来,自打遭遇那些不幸之后,内心脆弱得宛如一张纸,禁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
沈时令只教他自保的武功,可并没锻造他强大内心,此刻一听到余老五说画玉寒并没收回命令,仍然想要强行分开他和沈时令,那张脸就渐渐变得惨白。
顾素不明白,画玉寒为何不肯放过他们。他不想去武盟指证金掌门,那些事本就难以启齿,要他如何当众说出口?沈时令虽是金陵堂的堂主,但也没跟山庄签下卖身契,画玉寒凭什么不让他脱离山庄?
难怪沈时令会骂画玉寒是伪君子,如此看来画玉寒不是好人,独断专行蛮横无礼,容不得手下人脱离掌控。
沈时令察觉到他的紧张,又反手握住他的手,望着盘膝而坐的余老五,冷飕飕说甭信余老五的话,我打伤画玉寒的命门,他即便赢了这一战,也得回庄闭关休养,哪还能到处逞凶耍横?!
莫愁要帮余老五缝合背后的伤口,余老五转过身子面对着沈时令,翻白眼说沈时令,这都啥时候了,还惦记着那点过节,分不清轻重缓急啊?
沈时令冷笑说分清了,我打了他三掌,此后恩怨两清。
莫愁大刀阔斧缝好伤口,又毛手毛脚帮他包扎,疼得余老五龇牙咧嘴,但还没忘了讥诮沈时令,冷冷说一句你能耐!
沈时令冷笑说我就是要他滚回山庄,闭门思过痛改前非,成天戴着伪善面具,琢磨怎么算计别人,迟早要在江湖上栽跟头。
余老五瞪眼说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他有伤在身,还能让你占到便宜?
沈时令冷冷说你说迟了,我还就占便宜了,你让他来找我算账吧!
余老五摇头,叹气说沈时令,我没料到你真敢动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就非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沈时令呸了一口,厌恶说少胡扯,谁跟他亲?我与他早已是水火不容,留他一条命都算我仁至义尽。
余老五被他气到语塞,对一旁老管家和吴婶说你们来评评理,他说得还是人话?大敌当前不思联手,反倒打伤自己人,你以为画当家落到沙鲛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沈时令冷笑,挖苦说画玉寒可是大英雄,负伤照样杀掉地头蛇,我不过添点小麻烦,让他赢得没那么容易,就跟你一样不流血负伤,哪能为画家赚得声誉呢?!
余老五皱眉说沈时令,没有画当家,你跟小相公早死了,你便是念着这一点,也不该在此刻下狠手,真把他命门给打伤了。
余老五不提这事还罢,一提这事沈时令火更大,恨声说我该顾念他什么?他拿来的那些东西,能弥补顾家六条人命?那毒就是出自山庄,若不是他御下不严,我和顾素又怎会中毒。我们中了山庄之毒,他身为庄主替人解毒,难道不是他该为之事?明明就是他的过错,坑害我和顾素,你还想要我感谢他?做梦!
余老五听得也怒了,当下跳了起来,但又碰着伤腿,痛叫着又坐下,指着沈时令的鼻子,板着脸大声呵斥:你还有脸指责画当家,你惹的祸少啦,哪一次不是他帮你兜着?金陵堂三旗作乱,为找回丢失的火器,画当家三个月不停奔波,哪有你这般清闲,跟小相公卿卿我我,还演一出苦命鸳鸯殉情的戏码,亏你也是金陵堂的堂主,沈家刀法的嫡传人,丢不丢人?!
莫愁听得眼睛一亮,抓着辫梢子笑说哎呀,他俩还殉情,好戏怎被我错过了呢?!
吴婶一听也来神了,凑到跟前说咋回事,咋回事,快给我们说说呗!
老管家摇头说胡闹,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婶最爱探听**,连脚踝都不疼了,过来拉住顾素说余大侠说得可是真的?你俩嘴可真紧啊,回来啥风声都没透露。
顾素闹了一个大红脸,恨恨看着余老五一眼,说别听他胡说,都是……都是……
余老五也在气头上,语气自然不善,冷觑说都是什么,都是画当家逼的,对吧?
沈时令护着顾素,将吴婶拉开一些,又瞪了一眼莫愁,不许她带头起哄,回头又呛余老五说画玉寒不是能耐?哪儿都少不了他,追回火器多添一笔功绩。
余老五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瞅见前边山崖,拍着脑袋哎呀一声,好似陡然想起什么事,忙不迭地解开包袱,翻找出一面铜镜,边拿袖子仔细擦拭,边冲沈时令翻白眼,不屑一顾说我饱饭吃撑了,跟你个疯子费唇舌,指望你能明事理,我还不如跳江淹死。
沈时令余怒未消,还要跟他对骂。
余老五挪转方向,索性拿后背对人,一副不再搭理的模样。
眼瞅着看不到好戏,老管家和吴婶都走开了。
莫愁趁机拉走顾素,不停追问殉情之事。顾素窘得脸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摆脱了她,回来就见沈时令一脸怒容,似还在为跟余老五吵架而生气,连自己被莫愁纠缠都没留意。
沈时令兀自生气,身旁一声轻叹,顾素眼神委屈,不停揉着手腕,满脸地不高兴。
沈时令回过神,问他怎么啦?
顾素眼神流露委屈,握着受伤的手腕,高高隆起一块,肿胀得都发紫了。
沈时令上船挨个儿询问,连吴婶脚踝都察看过了,唯独没留意到他的手腕,就因为他当时回了一句没事。
顾素当时说没事,是手腕伤势较轻,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会子船驶入江湾,大家都已经安全了,他握着受伤的手腕,一直待在沈时令身边,可他只顾着跟余老五吵架,楞是没留意到自己的手腕。
沈时令拿起来看,捏着他的筋骨,有些心不在焉,淡淡说怎么弄的?
顾素喊了好几声疼,沈时令的手劲有点大,揉得他都疼死了,嘟囔说滑下来的时候,正好磕到石头上。
沈时令打小练武,对这点伤没眼看,但因为是顾素,受伤得比照吴婶,虽说学了一些武功,但骨子里还是弱的,皱眉说伤到筋了,我叫老伯拿药油过来,推开来揉一揉,过几天也就好了。
涂了药油之后,沈时令斜依在船弦上,轻轻替他揉着手背,漫不经心说怎么不早说?
顾素眼神幽怨,抱怨说你只顾着跟人吵架,连我受伤都没看到。我在你眼皮子底下,都晃悠老半天了,你楞是没眼睛看我,只顾着跟余老五吵架。他只要一提到画当家,你就跟他吵个没完。
沈时令闻言失笑,过后又瞟眼余老五,包袱里东西扔一地,只顾拿着镜子摆弄,也没心思跟谁找茬。
船已经驶出江湾,画玉寒仍没追过来,只让余老五过来纠缠,余老五本身也受伤了,留山上只是负累,倒不如跟船一起撤离。画玉寒算盘打得鬼精,身边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该进该退自会安排,用不着自己跟着瞎操心。
沈时令仰头看山,心想也罢,由他去吧,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前也看得明白,但那会子年轻气盛,只想着要在一起,其它不管不顾,最终是吃足苦头。
画玉寒就该跟豪杰们共商天下事,自己就该跟顾素在一起,带着老管家吴婶小莫愁,过着笑笑闹闹鸡飞狗跳的日子。
沈时令心念至此,便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顾素,既内疚又惭愧,低声说往后不会了,我只看着你。
顾素对上他的目光,竟觉得有点灼热,片刻脸就红了,心慌意乱地避开,转头望向江面,羞赧说你怎么……这种语气,倒是叫我不习惯。
顾素说得越来越轻,直至最后微不可闻,脸上却是喜欢得紧,沈时令要么闷声不响,要么直来直往,这般轻声与他说话,倒是从来都不曾过,似乎俩人之间又近一步。
很多时候,顾素都觉得沈时令难以接近,沈时令心中眼中藏着太多情绪,顾素但凡想要靠近,沈时令便以沉默阻挡。即便总是护在他身前,但那背影宛如一堵墙,谁又能指望一堵墙回应自己?
唯有方才,沈时令的轻声承诺,让顾素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沈时令敞开心扉,终于对自己流露情绪了。
顾素窃喜之余又觉脸皮发烧,沈时令第一次跟他示好,以这种轻声呢喃的语气,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在船上俩人仍住一间舱房吗?
沈时令低头看着他,见他一副含羞带臊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想起另一位的没羞没臊,当下不由得微微一愣,心想自己真是没出息,方才发誓不再想他,转过头又忘记了。
沈时令暗自发狠,牙咬得腮帮鼓起,紧抓着栏杆的手,青筋一根根暴起,恨不得揍自己一顿。
绝不能再这样,对顾素不公平。既然答应了顾素,就要将画玉寒彻底忘记,此后一心一意对待顾素,不能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小人。
蓦然,一声鹰啸,急促又凄厉,穿石裂云响彻天际。
顾素听见声音,仰头看着天空,见远处黑影盘旋,手指着问沈时令:那是鹰吧?
沈时令也瞅见那只鹰了,只见它盘旋而下掠过水面,似从江面捞起什么东西,紧跟着又盘旋上天了。
沈时令陡然想起那一日街头,亲眼见着老鹰抓斑鸠的那一幕,心猛然跳起来,一阵阵地心慌,没来由惴惴不安。
沈时令转身瞅了一圈,老管家、吴婶、小莫愁,还有老刀把子和船工们,一个个也都安好,当下又松了一口气,心想那算命瞎子说得倒准,他跟顾素这一路波折不断,好在大家都没出事,冰释前嫌相伴余生,算命瞎子口中的一劫,总算是渡过去了吧?
沈时令这般想着,便抓起顾素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笑说你没事,万幸,真真万幸!
顾素失声痛呼,方才擦了药油,手腕仍然肿痛着,被沈时令这么一捏,疼得连眼泪都要下来了。
沈时令也笑起来,一半愧疚一半好笑,自己被吓得晕头转向,顾素那只手还肿着呢,开玩笑说我倒是忘了,这只蹄子受伤了。
说罢,拿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又鬼使神差低下头,嘴唇轻触他的手背,蜻蜓点水似的一吻,似乎唯有这样做才能安自己的心,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才能强压下去。
顾素吃了一惊,不晓得他发什么疯,红着脸左右张望,幸好没被人看见,便拿袖角替他搽掉唇上药油,红着脸悄声说这才涂的膏药,你也下得去嘴?
说罢,又羞赧打趣说,啥味道,好吃吗?
沈时令丢下他的手,也跟着笑起来,心情觉得舒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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