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沈时令被叫进山庄,这一回是画庄主找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递来掌事腰牌,打理山庄藏书阁,但被沈时令谢绝了。
沈时令照样回酒坊干活,回头就撞见画玉寒,一袭黑袍阴沉着脸,那双眼气愤郁结,活似全天下的人都辜负了他。
画玉寒劈头盖脸问:你回绝了我爹?
知道的是拒了一块腰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提亲被拒,那一脸愤怒气恨的表情,简直想将沈时令生吞活剥。
沈时令冷脸说你还有脸来问我?你放任凶手在外边,就为让我生擒活捉,送去山庄邀功领赏啊?
那人虽说奸诡狡诈,但毕竟受了重创,大半功体都被废了,绝不可能从锦骑的围攻下脱逃。画玉寒有意放他一马,让沈时令最终收尾,好去山庄领份功劳。
画玉寒皱眉说你不是想入山庄?
沈时令生气说画玉寒,我要你耍手段?还是藏书阁,你是看不起谁?
画玉寒愤怒说真要看不起你,那也不用费心了。你想进山庄容易,但无资历背景,也就当个护院,听命于人默默无闻。真遇到意外倒下了,最终只是一笔抚恤,大约百两银子罢了。像你这样无家眷的人,怕连百两银子都省了,你当真甘愿如此吗?
沈时令气得冒烟,冷觑说画玉寒,你以为我为什么想进山庄,谁都跟你一样贪慕权势地位,整天想着出人头地名利双收?
画玉寒冷冷说我知道。
沈时令冷笑说你不知道。
画玉寒抬眸看着他,忍不住拔高声音,冷冷驳斥说是你不知道。
沈时令冷乜着他,心里也窝着火,不想跟他比嗓门。
画玉寒盯着他的眼睛,认真严肃说你不知道画潋山庄,为维持它的江湖地位,数百年来如何经营。你也不知道庄主之位意味什么,你只看到表面上的风光,却看不到那位置上的人,要比寻常人能忍、能舍、能挨刀、能丢命!
沈时令起初表情不屑,但听着听着,眉头还是皱起来,特别是最后一句能丢命,心想好你个画玉寒,没事瞎咒什么,真是一张乌鸦嘴。
画玉寒正色说所以我不希望你来山庄,不想让你当护院,不愿看到有朝一日,你倒在血泊之中。我宁愿你待在酒坊,窝囊平凡渡过一生,偶尔在我疲惫之时,能见你来山庄送一坛酒,与我打打闹闹一刻半刻也就足够了。
画玉寒说到最后,语气清冷孤寂,连眼神都空洞起来,似蕴藏着无限伤感,听得沈时令一时哑然,最后兴怏怏骂了一句够个屁,你才是个窝囊废,连同你的那些跟班们,就没见有一个能支棱起来。
画玉寒听出弦外之音,立马警觉起来,瞪眼说沈时令,你又想干嘛?
沈时令翻白眼,没好气说我才不想去藏书阁,跟古籍一起待到发霉。你真想要感谢我,那就送我武师头衔。先说好了,酒坊还是归我管,我不放心外边的人,有一次往酒里兑水,酒坊的声誉就完了。
画玉寒吃惊看着他,一时间分辨不出,他在开玩笑还是一本正经,皱眉说沈时令,你是故意刁难我?你见过山庄有头发没白的武师?
武师可不是护院和护卫,能在画潋山庄称之为师,且又是在以武称著的百年世家,那武功不在堂主长老之下,否则又如何教习画家子弟练武。
沈时令嗤笑说做不到?区区一个武师头衔就让你如此为难,我说要武座头衔还不把你吓趴下。
画玉寒皱起眉头,目光上下逡巡,狐疑说沈时令,你少给我东拉西扯,你究竟跟我爹提了什么要求?
画玉寒开始觉得,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沈时令拿着他给的那份功劳,便是拒掉藏书阁的掌事,也断然不会空手离开,必定跟他爹开出别的条件。
沈时令笑嘻嘻说也没什么,就是走一趟毅堂,跟那四个老头子打一场,我想看看自己的武功行不行,在江湖上能不能排上名号。
画玉寒愕然,瞪着他半晌,难以置信说沈时令,你是头壳坏了,还是得了失心疯?我挑战四堂是逼不得已,老祖宗订下来的庄规,历任庄主都这么过来的,必须要通过四堂长老的武试。你以为我吃饱饭撑着慌,没事找四堂长老打擂台,拿自己的命去博声名啊?
沈时令见他一脸震惊,倒是笑得前仰后合,满不在乎说屁大点事,看把你给唬的,连你爹一分气度都没有,你爹还夸我后生可畏勇气可嘉,还说山庄该多出一些像我这样有胆量挑战四堂的后生晚辈。
画玉寒冷冷瞪着他,被他气到语塞了,心想这人莫不是傻了,我爹随口一说也能当真?当你被揍得满地找牙时,我爹可不会觉得疼,只觉你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沈时令好笑瞅着他,开玩笑说你是逼不得已,我是早就想领教。上次他们把你揍得下不来台,我还就不信他们有这么厉害,看我这一回怎么替你报仇,把他们也打得下不来台。
画玉寒冷脸说你认真?
沈时令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讲过了,嬉皮笑脸说也不是太认真,或许我也跟你一样,被他们打得下不来台。
说罢,又拍拍他的肩膀,笑说真要输惨了,爬不起来了,你可要背我回来!记得等天黑走后山小道,输了也没啥好荣耀的了,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嘛。
画玉寒冷觑说我背你个鬼!
沈时令吃吃笑说那我讹上山庄,谁把我打伤了,谁负责照顾我。我要是被打瘫痪了,身为下一任庄主,你就得照顾我一辈子。你不是想要我看守藏书阁,瘫了倒还真能帮你看阁,反正我也酿不成酒了。
画玉寒黑着脸,也不觉好笑,眼神愤慨无奈,似看到一只牵着不走、打着直转的蠢驴,让他当藏书阁的掌事不要,非要跑去毅堂跟四堂打擂台,输了跌份儿,给人看笑话,赢了别人也会认为放水,毕竟刚刚立了一功。
更何况根本没机会赢,就凭他创的那套擒拿手,还有很多破绽和漏洞,去了也只是白白挨揍,拿鸡蛋往石头上硬磕。
画玉寒气得不想解释,说了这人也不会听,倔得非要拿头撞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能耐,丢下一句随你吧。
末了,加了一句,也许我真错了,酒坊才更适合你,毕竟黍米果子都能任你揉搓,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画玉寒说完,气得拂袖而去,把门嘭地一声踹开,震得窗户纸都裂开了。
沈时令没追上去,只冲他的背影喊:画玉寒,你才该去藏书阁,没事多念念书,说话这么没水准。黍米果子可不是听任乱来,物有其性的道理你不明白?再说了,酒是发酵,不是搓揉,当你在汤池里搓泥呢!
年关将至,沈时令真去挑战四堂,败得很惨,是被人拿担架抬出来的,却没一个笑他跌份,最多说他自不量力,胆敢一次挑战四堂。
沈时令也不知道自己昏厥多久才醒来,梦里还被那四个髯须飘飘的老头包围。看着像不问世事的老神仙,一出手却似魑魅魍魉,打得他差点没去见阎王。
沈时令被打得睁不开眼,神志也没完全清醒,只能感知到身侧有人,便微微张嘴,抬了一下手指。
那人果然回应了他,分辨不出声音,却感受到被他握住了手掌,除了画玉寒还能有谁?!
沈时令挤不出笑容,脸估计被打肿了,长老们可能看他不顺眼,哪儿打得疼就专打哪儿,沈时令到最后被揍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也活该他自己挨揍,画庄主几次喊停他都不听,让他借坡下驴非不肯,一个劲扑上去死缠烂打。
当时,光顾着验证那套武功,想着总要有人舍身实践,不是他挨揍就是画玉寒挨揍,画玉寒已经挨过一次揍,这一回轮到他来逞英雄。
画玉寒不是说坐那位置的人要能忍能舍能挨刀,那他就要证明自己比画玉寒更加能忍能舍能挨刀。
画玉寒挑战失败躺了几个月,沈时令也躺了一个春夏,到秋天才勉强能下床,让吴婶扶他去茶棚坐着,心里还在琢磨那套擒拿手。
跟四堂长老实战一回,那套武功的不足之处,都明明白白添做伤痕,哪里多余哪里欠缺,倒有了改进的方向。
画玉寒起初非常生气,冷飕飕说沈时令,我有的是手段,用不着你来赌命。即便我闯不过四堂,也能坐上那位置,我有办法让他们服膺。
沈时令当时伤得太重,重到没力气矫饰,想什么就说什么,说你当然有办法,但我想让他们真心服你,而不是靠着方法手段。我想听别人喊你大英雄,而不是称你为大少爷。我要他们提起你心悦诚服,而不是迫于手段屈服。
话说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但却情真意切肺腑之言。
画玉寒听愣住了,定定瞅他半晌,笑得合不拢嘴,骄傲自得说原来你竟是如此仰慕我,我要把这话刻石碑上,省得等你清醒了抵赖。
等沈时令清醒了,再提起果然抵赖,振振有词说我被那几个老头打晕头,你还真信我仰慕你,你脑袋也被打坏了?
画玉寒再问他为何挑战四堂,沈时令说你不也挑战四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我就是好奇他们有多能耐,看着瘦不拉几的老头,我都担心他们不抗住揍。
画玉寒瞅着他,悠悠说我看是揍得你扛不住吧?
沈时令嘿嘿笑说放心,你扛得住我就扛得住,只可惜错过看那一只瓜,听吴婶说她偷偷跟踪你来了小屋,你跟她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画玉寒鄙夷说沈时令,你把吴婶带坏了,不仅碎嘴还爱听墙角,跟你学了一身的臭毛病。
沈时令用肩头拱他,笑嘻嘻说听吴婶说她长得还没小莫愁好看,要不你再等个二十年,等小莫愁长大了嫁给你。
画玉寒冷脸说没兴趣。
沈时令逗趣说你真看上轩辕大小姐啦?
提起轩辕大小姐,画玉寒皱了眉头,沈时令见他无心拌嘴,那眼神也小心翼翼起来,乌溜溜瞅着他打探,说怎么啦?
画玉寒心烦说没什么。
沈时令打了他一拳,严刑逼供说老实交代,又出什么事了?
画玉寒故作淡然说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说轩辕门主想来拜访,还有钱塘殊家也是。我爹说拖得太久了,是时候该决断了。我爹要我给他一个明确答复,在他明年五十寿诞之前,我猜他想在宴请宾客之时宣布此事。
沈时令挑眉,鄙夷说别你爹你爹的,这门亲事还不得问你自己中意什么人。
画玉寒皱眉说我中意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山庄带来什么利益。
沈时令呸了一声,满脸鄙夷说你当自己是文雪楼的姑娘,接什么样的客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老鸨挣来银子。
画玉寒眼射寒冰,冷厉说你拿我们比成什么?
沈时令冷笑说妓女和老鸨,你们不就这样做,一个卖身子一个卖儿子。
画玉寒一掌打过去,沈时令伤未愈躲闪不了,被掌风掀翻到溪水里,片刻又见他冒出头来怒吼:画玉寒,你对伤患逞啥能耐?有本事跟你爹说你不想接客,你想赎身从良嫁个好人家。
那声音大得,连鸟都惊飞了,不仅是吴婶和那些护卫,只怕连守后山的长老都听到了。
画玉寒站溪边看着他,那双眼气得冒绿光,咬牙切齿说沈时令,我就不该找人救你,把你往乱葬岗一扔得了。
沈时令忍住哆嗦爬起来,甩着头上的水冷笑,挖苦嘲弄说别啊,我还得看着你怎么忍,怎么舍,怎么挨刀子,怎么丢命死在我跟前呢!
整个冬天画玉寒都没再来小屋,开春后沈时令伤势痊愈了,便又跑去酒坊干活,等到四月山庄总管召他过去,说今年的活要重一些,山庄需要大量用酒,青梅高粱加倍采买,人手器皿及早增添,还有当初埋在地下的二十坛状元红也要取出,暂时就存放在酒坊的酒窖里边。
总管特别叮嘱,取酒时要特别小心,那可是画庄主亲手埋下,留待大少爷成亲之时所用的喜酒。
那段时间酒坊很忙,沈时令的脸色很难看,特别是那批状元红取出来时,那阴郁愤恨眼神,活似看见仇家的骨灰坛。
酒坊的人不知道他为何郁卒,整天阴沉个脸,有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就在蒸房埋头干活,吴婶问他也不说,小莫愁找他也不理,顶多在大家担心时丟一句不用管我。
于是,沈时令为啥不高兴和画玉寒娶谁家姑娘就成了酒坊最热门的话题。
沈管事不高兴可能和今年没多余的酒卖有关,卖酒的钱虽记在酒坊账上,但揩油水不用记账。
画玉寒可能跟轩辕家联姻,因为轩辕大小姐来过山庄,大少爷跟她聊得来,带她游山玩水拜访朋友,还一起去寺庙求签,而殊家大小姐一次都没出现过,只有殊家那对父子露面得勤,每次来大少爷都得陪着去逛文雪楼,也有一说是不敢得罪未来的岳父和大舅子。
只要山庄派人过来取酒,酒坊的人就会问几句,等听到轩辕大小姐是最早到达山庄的客人时,那些赌她的人好似看到赢面又大一分,忍不住提前夸耀说我说的吧,大少爷跟轩辕家的看对眼了。
山庄的人忍不住说,我怎么瞅着是她在追着大少爷跑,我见大少爷早上还躲她来着,本来每天去署房都走西廊,今天早上在廊口听见她的笑声,大少爷立马就改道走了,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到地方。
小莫愁眨巴眼睛,拉着那人的袖子,天真说我也要赌,我也要赌。
众人听了都笑了,问小莫愁赌谁赢。
小莫愁认真说我赌画玉寒会娶殊笑笑,吴婶说男人不喜欢主动的姑娘,轩辕雪太主动了,画玉寒不会喜欢。
山庄的人摸了摸她的头,笑说小丫头,跟吴婶学得人小鬼大,你也要赌画玉寒娶殊笑笑啊?那你有钱吗,能不能给我点,我几天没吃饭了。
小莫愁掏出一把铜钱,送到他的跟前,学着沈时令的样子,拍着胸脯豪爽说够不够?不够我还有,统统都给你。
山庄的人哈哈大笑,蹲下身子跟小莫愁说,看在你这么大方的份上,我也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过两天殊笑笑就要过来,但她对大少爷也很主动。
小莫愁啊了一声,学着沈时令在挠头,为难说两个都很主动,那大少爷会选谁?
山庄的人瞟着蒸架前沈时令那张始终阴沉的脸,谁都知道他心情不好,谁都知道别去招惹,话中有话说我也不知道啊,大少爷或许谁都不选,所以你要把钱都收好,别给那些坏人骗走,知道吗?!
这话才说完,沈时令就走过来,冷脸说还是送去膳堂?
沈时令不管心情好不好,抢着送酒都成了惯例,旁人都怕运送酒坛子,不仅沉实还容易滑手,就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每次都是抢着要去送酒。
山庄的人倒是笑了,索性将小莫愁抱起来,爽快说,走,今个又得空了,咱们把吴婶也叫上,一起去香油坊市吃大酱肘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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