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那两位姑娘分别来找沈时令。
轩辕雪是来小屋找他，手里竟也提着一坛酒，她本想把沈时令灌醉了套话，可她忘了画玉寒告诉过他，沈时令打小酒缸里泡大，那酒量非比寻常，对酒也非常挑剔，这姑娘拿的竹叶青不醇，酒里兑了不少水。
沈时令看不上她的酒，去屋里取了米酒出来，轩辕雪半坛就醉倒了，拍着桌子质问他，说自己哪点不好？画玉寒为啥看不上她？
沈时令往嘴里扔花生米，也不答她的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轩辕雪发了半宿酒疯，掀翻桌子踢飞板凳，还跑到溪里踩水玩，一直闹到二更天才靠门边睡了。
沈时令知道男女有别，取来毡毯给她盖上，陪在外边坐了一宿。这姑娘心是真大，醒来还质问他，为啥不让她睡屋里，难道小屋不能睡人吗？！
沈时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轩辕雪走了后又跑过来，眨巴眼睛说沈大哥，昨夜我让你讨厌了？
沈时令摇头。
轩辕雪笑了，竟似有点羞赧，瞅着他说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喝酒吗？
沈时令心底一突，赶紧说我怕心上人误会。
轩辕雪嘟嘴说骗人，你跟我一样，也是孤家寡人。
沈时令想了一下，正儿八经说我早就相中一个，已经跟他提过亲，你要是在姑苏城多玩几个月，没准还能吃上我俩的喜酒。
轩辕雪叹了口气，郁郁寡欢说画大哥也说他心有所属，你俩都能成双成对，就剩我一个人，找谁喝酒好呢？！算了，我还是离开这儿，免得触景伤情。
轩辕雪说走就走，还真是干脆利落。
轩辕雪走了没多久，殊笑笑也找过来，是在酒坊里边，蒸房内堵到沈时令。
沈时令穿着酿酒的罩袍，让殊笑笑的眼神多了嘲讽意味，说沈管事不打算领我看一下酒坊？
沈时令正拿着一杆九尺长的木耙子，来回扒拉着蒸熟的高粱，眼皮子都没抬说我很忙，你有话就直说。
殊笑笑说我打听过你的事，你十岁才认得他，你知道我几岁认得他？
沈时令自顾自扒拉高粱，心想你几岁认得画玉寒，跟我有个屁关系。
殊笑笑说我八岁认得他，比你还早两年，是在我姑父的玉苔山庄。
院墙上爬满了金银花，小女孩想摘来编花环，但因为个子矮够不到，碰到随父来山庄做客的画玉寒，掠上院墙帮她捋了下来。
四年之后，小女孩又在山庄与其重逢，画玉寒依旧帮她捋下了金银花。
殊笑笑说那一年我才十二岁，但我已经认定一件事，他就是我未来要嫁的夫君。我朝思暮想了十二年，这念头已经根深蒂固，玉寒是我今生唯一认定之人。
殊笑笑说沈管事，今日玉寒因你而疏离我，他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进入山庄，到那时就是我跟你清算的时候。
沈时令嫌她太聒噪，将耙子搁在一旁，下逐客令说我要拌酒曲子，多寡或者不均匀，都会影响酒味，所以酒坊重地闲人莫入。
殊笑笑只是一笑，目光带着挑衅，慢条斯理说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就是核对清算。不管多久的账目，到我这儿都能清算。一本账想要挑不出毛病，除非从头到尾都真实，没有一笔虚假账目。
沈时令根本不搭理她，手试探着高粱的温热，浑身上下写满好走不送。
殊笑笑走到门口说沈管事，我劝你小心谨慎，别让我逮到错处，哪怕是最微小的错，我也能让你堤毁蚁穴一败涂地。
殊笑笑虽然走了，沈时令心情砸了，拌上酒曲之后，便又跑去山庄，这回是直接跑西边前院，没见着画玉寒乘坐的那辆橼木马车，便跟管马车的打听一下，原来又是赴徽苑门主的宴请。
沈时令回到小屋取出老爹的遗物‘银矶’，一口三尺长四指宽的石刀，据说是用天外飞石打磨而成，但自从败给鹿堡主之后，老爹视它如敝履，提起它也不叫银矶，而是自嘲似叫它钝刀。
徽苑还在借那块湖石宴请宾客，来看湖石的不多，来蹭流水席的不少，徽苑少主还在湖石跟前杵着，对江湖客说一句内力使然。
沈时令走上来的时候，眼睛是盯着石身剑痕，愣是没注意到少主脸上的异常神情。
上一次来只顾找画玉寒，湖石上的剑痕入眼不入心，这一次倒是提着银矶上门，就等那少主说一句内力使然，自己就可以回一句未必然，让我来试给你看。
沈时令打算亲自试一把，用内力的、不用内力的都来上一刀，唯一担心石棱太硬，把银矶给崩豁口了。
谁料那少主抱起胳膊，斜着眼睛看着他，半晌才说一句，阁下又来徽苑？
沈时令也愣了一下，听意思还记得上次的茬，不就是问他大席在哪里，当下也斜眼看他，振振有词说是啊，上次忘记带刀，这回我把刀带来了。
徽苑少主见他这副无赖模样更是来气，说唉吆喂，带把刀就想充大侠，我看你是上次的大席还没吃过瘾吧？
沈时令把刀鞘往地上一搁，双手搭着刀柄，奚落说你以为我又来蹭饭啊？就你家大席菜色和兑井水的酒，你请我我还不想吃呢！
四周的宾客都听见了，这下次可捅马蜂窝了，徽苑少主脸色难堪，挥手招来护院，骂说蹭吃蹭喝的小赤佬，不跟你计较你倒好，跑到我跟前装大爷，徽苑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四五个护院掠出来，围着沈时令就开打。那些护院武功不俗，一个个都穿着白衫，让沈时令始料未及，连忙退到湖石旁边，双方围着湖石缠斗。
徽苑少主见状连忙喊，你们快将人叉出去，别影响我们继续瞻仰剑圣。
这话才刚说完，沈时令一刀砍在湖石上，银矶所用的力道和走势，完全模仿剑圣留在石上的剑痕，结果只在石棱上留下一道浅显刀痕。
徽苑少主又在一旁叫起来，哎呀，小赤佬，敢破坏剑圣遗物。
起初护卫们只是敷衍，为首者还使来眼色，暗示沈时令快滚蛋，但沈时令甩开他们的纠缠，转身一刀又劈向那块湖石。
这一次用了十层内力，银矶狠狠劈向湖石，力道之大震得沈时令后退几步，随即肩头挨了一掌，腰间也挨了一脚，所幸的是几个护卫都未尽全力。
沈时令趔趄几步远，才勉强收住身形，压制逆冲的血气，冲着徽苑少主开骂，说徽苑就是这样待客，传出去也不怕被江湖人耻笑？
石棱上又多两道一深一浅的刀痕，气得徽苑少主跳脚大骂，说小赤佬，敢弄坏我家湖石，你知道运它要花多少银两？敲干你的骨髓都赔不起。给我把他逮起来，我要拿他来祭石。
沈时令冷笑说你家的石头？亏你也有脸讲，谁不知道这是当年剑圣练剑所遗，原本它待在洞庭湖畔人人看得，你们私自把它搬回徽苑，问过江湖人的同意吗？
说话间，徽苑门主闻讯赶来，带着几名黑衫护卫，身边还有几名宾客，当中就有画玉寒。
画玉寒看到他连眉头都没皱，脸上也没多少震惊表情，似乎不惹祸就不是他沈时令，而徽苑门主听闻湖石身上又多两道刀痕，脸一沉要将沈时令拿下治罪。
两个黑衣护院掠来，顶替了白衣护院，快得沈时令吃了一惊，心想徽苑门主打哪找来的这些高手，比起那些白衣护院要高出不少，这会子再逃已经来不及了，倘若画玉寒不出手相助，怕是自己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心念转动间，画玉寒已经掠过来，挡在他和黑衣护卫之间，镇定自若说误会，是我庄内管事，还请门主给我一个薄面。
画玉寒冲沈时令说，收刀，还不快向门主赔罪？
沈时令正好借坡下驴，冲门主一拱手，有口无心说抱歉，门主见量，我看见剑痕一时激动，没忍住比划了一下。
徽苑门主冷脸呵斥，说剑圣之招，不自量力。
关于这一点，沈时令倒是承认，即便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在湖石身上留下与剑圣一样深邃的剑痕。
徽苑门主冷冷说虽说徽苑不容挑衅，剑圣遗物也不容亵渎，按理是绝不能轻饶，但少庄主既然开口了，老夫又岂能不卖少庄主面子。我看就这样吧，让他受护院一掌，以示惩戒。
沈时令心底一突，让护院打一掌，那还能活命吗？
画玉寒冲他使眼色，又做一个噤言手势，不慌不忙说门主，此乃敝庄御下不严之过，这一掌理当由我来受。
徽苑门主闻言一笑，慢条斯理说少庄主对手下如此仁义，对朋友只怕更是仗义，老夫一生最佩服这样的人，但我门下规矩还是要讲的……倘若老夫亲自下场，只怕外人会说欺负晚辈。我看这样吧，让我儿来讨教少庄主，就当两家切磋武艺。徽苑与贵庄同在姑苏，我儿与你年纪相仿，武艺也不差上下，虽上过几次擂台，但还不曾交过手。我儿也深觉遗憾，干脆就趁着今日，给你们一个切磋机会。少庄主，你看意下如何？
沈时令一脸诧异，心想徽苑门主真敢讲，就少门主那三脚猫功夫，上了擂台才叫遗憾。还当众约战画玉寒，这不是替少门主讨打吗？
那边画玉寒已经应允，与少门主来到苑中空地上，双方抱拳说了一声请，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开打，把沈时令看得哑然失笑，搞半天是画玉寒故意放水，陪那花拳绣腿的少门主做戏，你一招我一式耍得就像街头卖艺的师兄弟。
周围宾客看个热闹，即便真看出名堂，也不会当众戳破。
沈时令再看那些护院，那两名黑衣护院懒得去看，白衣护院中也有眼露讥色的，想画玉寒平日多清高孤傲的一个人，此刻竟也陪徽门少主玩作假的把戏，让他看了都觉得跌份。
双方过了二十几招，眼瞅着少门主快没招了，画玉寒适时跳出圈外，揉着手腕说少门主厉害，佩服佩服。
徽苑门主笑得开心，明日姑苏城都会传开，少门主跟画家大少爷切磋武功打个平手，那徽苑将和画潋山庄一样齐名，成为江南屈指可数的武林世家。
沈时令隔着人群冷觑着画玉寒，心想这人还跟当年一样假，只不过以前是在山庄内，现在是面对江湖上的人。
从徽苑出来的时候，沈时令只想一件事，是时候该离开了。
姑苏城太过喧嚣，小屋又太过静寂，两者都易消磨人。娘亲不想他当江湖客，可他毕竟是沈家后人，日日在酒坊里待着，怕到最后也跟画玉寒一样，连膝盖骨都要泡软了。
沈时令这般想着，后边马车追过来，帘子从里边掀开，露出画玉寒的脸，寻常口吻叫他上来。
沈时令不想进去，但见画玉寒坚持，也不想跟他争执，上车坐到他对面，却不想再说什么，索性撩起车帘，瞅着街上景致。
画玉寒瞅着他的脸，半晌才开口说徽苑门主将那块湖石弄回来，就是想网罗高手为他所用，别仗着功夫就去挑衅，那才是最不智之举。
沈时令瞅着外边，不想说话。
画玉寒定定看他，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难得耐心解释说门主想要一个虚名，我不过做一个顺水人情。
沈时令还是不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画玉寒也识趣地不开口，直到马车停在酒坊门前，沈时令想要下车，画玉寒才又说我晓得你烦他们，与那种人打交道，多讲一句都觉得累。
沈时令将帘子重重一甩，把它掀飞到车顶上，跳下马车看着画玉寒，心想原来你也知道累烦啊？你晓得方才那些侍卫，看你们打斗什么眼神？别说他们看了会鄙夷，便连我都没眼看下去。
画玉寒靠在壁上，冲他笑了一下，眼中饱含忧伤，同时带着决绝，似要做出什么重大决断。
沈时令冷冷看着他，心中满是愤慨疑问，当下问了一句为什么？
明明讨厌的人，为什么还要交陪。明明喜欢的人，为什么总是疏离。明明快意人生，为什么攀龙附凤。明明不忮不求，为什么汲汲营营。明明生于江海，为什么心在魏阙。
画庄主只是过一个五十寿诞，即便要宣布儿子定亲之事，也不至于把江湖高手全聚拢过来。徽苑门主也是不甘示弱，找来的高手都可以凑一堂。这也只是他眼睛看到的两家，姑苏还有多少门派是他看不见的、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沈时令想自己是色迷心窍，否则早就一拳打上去，质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守着山庄这份祖业，过安生日子不好吗？
画玉寒沉默半晌，才回了一句你不会懂。
沈时令冷觑着他，那眼神泛着冰渣，相识这么多年，似第一次窥探到他的真面目，但这张脸却是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一种，耍心机手腕，贪权势地位，一切都想要牢牢掌控。
画玉寒无惧他的目光，甚至还笑了一下，也明白他当下所想，眼神忧伤说不懂也好，我也不想你懂，你又何必要懂呢？
沈时令只是冷冷看他，或许画玉寒从未隐藏，只是自己闭上双眼，什么都不愿看、什么都不愿想。
画玉寒很久没来小屋跟他一起练功，平日里匆匆来、匆匆去，总是和堂主长老商议什么，自己当真毫无察觉？
画玉寒转过目光，看着酒坊大门，眼神迷离忧伤，脸色惆怅寂落，无奈说我丢不掉山庄，但你与我不同，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做一个落拓载酒、啸傲风月的江湖客才最适合你。
沈时令吁一口气，转身冲他一笑，颔首说你说得对，江湖客才最适合我，天下之大我想看看走走，五湖四海三山五岳，那样的美景听人描绘，不如身临其境自己体会，只是你这酒坊……
画玉寒难得体贴，安慰说不用担心，我会找人接手……所幸的是像你这样的酒师很好找。自从你接手酒坊之后，山庄女眷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你酿的葡萄酒甜得鸡飞狗跳，青梅酒酸得让人掉牙，高粱酒辣得无法入喉，甜米酒一碗倒头就醉。这回你总算走了，找个人来接替你，我耳根子也能清净了。
画玉寒说着笑起来，看似有几分勉强，但又有几分释怀，让该走的早些走，让留下的死了心，这才是对彼此都好的决定。
他和沈时令之间，不是联姻的问题，不是慕容雪也不是殊笑笑，而是走着不同的人生道路，或许他也爱沈时令所爱的闲适生活，但山庄始终是他的肩头重任，哪怕一个家族最终都会走向衰颓，但决计不能在他画玉寒的手上。
沈时令定定瞅他一眼，眼中满是嘲讽之色，皮笑肉不笑说声保重，便往酒坊里边走去，心想得跟吴婶和伙计们道别，再把酒坊的事情交代一番，那批高粱才搅拌了曲子，瞅当下微凉的天气，估摸着三天才能酵好。
沈时令走上台阶，想着是最后一次，便跟门房招呼一声。两个门房正在喝着午酒，喷着酒气问他吃了没，没吃正好添副筷子喝点儿。
沈时令拍上一人的肩膀，正想说以后换了管事，轮班时可不能这样喝上，猛然间就听到台阶下有人大喊：沈时令，沈时令……
声音大得吓了沈时令一跳，转头就见画玉寒捂着嘴，也如他那时候恶作剧一般，连那两个门房都丢了筷子，拿着酒杯勾着脖子看过来，当中还有一人说怎么瞅着似少庄主？
沈时令顿时有些尴尬，画玉寒见他这般模样，竟也开心地笑起来，大声说沈时令，忘了画潋山庄，天南地北走一遭，把这世间美景都看遍，把这天下美酒都尝遍，人生这样才叫快意江湖。
隔着一重重台阶，隔了数十丈的距离，沈时令在他眼中看见真诚，回归到最初的状态，却说着最决裂的话。
沈时令想不明白，眯起了眼睛，憋了一肚子气，隔着老远冷冷回敬说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说？
画玉寒定定看着他，慢慢收敛笑容，面沉似水说你永远都听不到，我心里的那个人，他不喜欢这种生活，他不爱江湖不喜染血，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开口，不想让他为我执刀，不想让他左右为难。即便他愿意留下，我也不想让他如此，或许一年、两年能忍，但十年廿年之后呢？终有一日他会厌烦后悔，而我也会后悔当初决定，对彼此来说都如笼鸟，这样的日子又何来快乐可言？
这话说得没毛病，沈时令无言以对。
画玉寒真诚说沈时令，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去喝酒听曲逛窑子，去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去用你的刀教训你看不顺眼的人，远离了画潋山庄和我，此后再无人能约束你。
俩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直到沈时令气馁放弃，转身进了酒坊才作罢。
沈时令把蒸房伙计叫过来，跟他讲看天气炎凉，来决定发酵时间，伙计虽然不停点头，但眼神还是懵懵懂懂。
沈时令叹了口气，心想这批高粱酒若是酵过头了，怕不是要被女眷抱怨辣了，而是要被她们抱怨酸涩发苦了。
小莫愁尚且不懂事，沈时令跟吴婶交代几句，说他虽然离开山庄，但画玉寒不会计较这些，就让小莫愁留在酒坊里边，待长大了想走想留听她便。
沈时令交代完了，脱下酿酒的罩袍，又安慰惴惴不安的吴婶几句，这一点他倒对画玉寒很放心，画玉寒还不至于如此刻薄待他，人走茶凉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出门房的时候，那俩门房都吓着了，四只眼睛都瞅着他，想打听又不敢打听。
沈时令想起方才那一幕有些尴尬，好在俩人只关心自己的差事。沈时令拍拍当中一人的肩，说一句听新管事的话，不让喝酒就别喝了，丢了差事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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