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刮越大了,江浪接连不断,舱内渔灯晃动,那光影摇曳间,沈时令停住叙述,转而望向舱门,皱眉说什么时辰了?江上好似起风了,浪太大有危险,跟老刀把子说先靠岸避风。
期间,顾素已经出过船舱一次,在门外跟船工们说话,还端来吴婶刚熬好的鸡汤,但沈时令看都不看,只顾着回忆以前的事。
风雨早就开始了,只是沈时令没留意,此刻一浪大过一浪,龙骨咯咯吱吱作响,这人总算是注意到了。
这时候才察觉危险,想起来说要船靠岸,是不是太迟了?!
顾素一直看着他,看得目不转睛,连睫毛都不动一下,憋着一肚子气说大概过了丑时,你不用担心,我们早料到风暴会来……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你见他穿着你的罩袍,醅房里只有你们俩人,那后来呢?
沈时令沉默,神情有些古怪,露出少许难色。
顾素等待片刻,一双眼盯牢他,讥诮说你难以启齿,那就让我来问,你跟他好过了,我是说房中事,你们有过那种事?
问得如此直白,有意叫人难堪。
沈时令静默许久,才又回答说我们没想隐瞒,他爹寿宴的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别院,此后常常夜宿于此,或者跟他同回小屋。旁人怎么看待我不清楚,但那些护卫都心知肚明,为此我将银票给了他们,便是他们在背后做庄,欺骗那些不明就里的人。我让他们把赌资退还,还拿了状元红出来请客,就当请大家饮我们的喜酒了。
顾素冷笑说听起来,真喜庆。
沈时令沉默。
顾素醋意翻腾,继续嘲讽说也对,画当家的状元红,也就你有资格饮得,也有资格分派给护卫,恐怕连你那位庄主岳父都做不得主吧?!
顾素气得坐下来,将面前汤罐一推,船本身就在摇晃,那罐底又沾了鸡油,一下子滑到桌子边,咣当一声砸到地上。鸡汤淌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老母鸡,随着船身左右摇晃,在地上蹭过来滑过去,那场景甚是滑稽可笑,但舱内俩人谁都没有笑。
沈时令听得出他的挖苦、嘲讽和奚落,也明白他的不甘、气恼和嫉妒,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画玉寒是藏在他的心底,任谁都抹不掉的存在,当下叹了一口气说你若不想听,那我可以不说。
顾素盯着他,冷笑说听,为何不听,至少我明白了,莫愁为何讨厌画玉寒。
沈时令摇头,解释说那晚过后我将她送去私塾,她以为是画玉寒的主意,为此哭闹了好久,但后来还是乖乖去了。
顾素冷觑说是你始终不明白,她真以为要嫁给你,以为自己是你未来的新娘子。她在私塾认字读书,跟绣娘学习女红,都是为了配得上你。
沈时令皱眉说都怪吴婶,整天说这些,小孩子当真了。
顾素忍无可忍,拔高声音说别怪旁人,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自己待人太好,怪你自己处处留情,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沈时令有些诧异,幽幽看他一眼,便又转回目光,瞅着前面木板,声音沙哑说你当真还要听?
顾素骂得对,是他心软留情,才造成今天局面,但错已经铸成,似过了河的卒,早已无回头路。
沈时令想着暗暗叹气,心想如今还有谁在前头等着自己?
顾素将压抑的情绪,大声喊了出来,心里好受一些,重重吁一口气,稳定自己的情绪,冷冷说当然要听,你和他……好一对爱侣,如何变成现今的模样。
沈时令说寿宴之后的第二年,画玉寒终于挑战四堂成功,用了那套擒拿手的功夫,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庄主,从那时起画庄主长居剑庐,终于三年之后宣告归隐,画潋山庄正式交给画玉寒打理。
继任庄主的第三天,在画玉寒的小院寝室,沈时令看他换上金边黑袍,忍不住笑说你还是穿白好看,穿这一身活似老姑婆,还不如换上我打粗的罩袍好看。
画玉寒白他一眼,抚平胸口和腰间,整得不见一丝褶皱,这才拿起佩剑要出门。
沈时令拦住他,推他转过身去,帮他拉平背后一道褶子,坏笑说我就爱看你穿白,要不等晚上回来,你穿一个给我看看?
画玉寒淡淡说今晚回不来,你方才漱洗时,我接到求援信了。正逢山庄人手不足,你也别乐得清闲了,随我走一趟巢湖,符门那边出了点事。
沈时令奇怪说符门,那不是北盟属地,怎会向你这边求援?北盟不是该去找梅越子?
画玉寒波澜不惊说巢湖夹在南北之间,符门一直两头结交,我猜这次符门内讧跟梅越子和罗一封脱不了关系,所以符门才向我画潋山庄求救。
沈时令吃了一惊,担心说那你岂不是要对上梅越子?
梅越子可是北盟的盟主,且不谈他武功不俗,身边也是高手云集,画潋山庄对上北盟霸主,难怪画玉寒会说人手不足。
画玉寒沉吟说也不一定,我只是估猜而已,我马上去跟四堂商量,你回小屋一趟取银矶。此行不一定凶险,但要习惯出门带刀,毕竟你是跟在我身边,风险说来也就来了,可不比你在山庄或是酒坊。
这句话是针对上一回,沈时令出走都不带刀,将银矶挂在墙上就离开了。
沈时令瞅着他,眼珠子转动,心想都要他带刀了,此行哪会不凶险,真当他那么好哄骗?!
画玉寒见他不发一言,转头问他怎么啦?
沈时令笑了一下,嘴上却说我在想那套白衣,你可以在船上穿给我看,走旱路的话马车上也行。
当然只是玩笑,救人如救火,一行人皆是打马夜行,待赶到金陵已是第三日清晨,在车行换马时又接密函,提醒他们沿途小心埋伏,特别是过金陵的地界,金陵堂堂主**苑跟梅越子乃是至交好友,密函说**苑已经调动三旗前往紫金山设卡,阻止那些想要救援符门的江湖人。
密函来得有点迟,画玉寒和心腹谋士,再加上长老、锦骑、大夫、药师、偃师和沈时令等等,一个个都是打城门底下过的,动静大得连瞎子都知道了。
画玉寒与谋士商议,挑出武功好的锦骑,随自己和长老打头阵,沈时令连同余下锦骑,保护其他人慢行一步。
沈时令不乐意了,瞅着剩下的那一批,拉他到一旁抱怨,说你怎又将我跟老弱放一堆?
除了几名锦骑,其余皆不擅武功,几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坐着马车带着童仆,马车在路上颠簸几下,都会惹来他们抱怨,说老骨头要散架了。
护送这队不会有危险,画玉寒他们先行一步,替他们扫清前路障碍,但沈时令的心会悬着,总担心画玉寒那一队有危险,而自己在后方无法救援。
画玉寒不以为然,挑眉淡淡说你不喜欢黑袍,我将黑袍都带走,省得你看着心烦。
沈时令皱眉说我是你男人,让我跟走你一道。
那一句我是你男人,画玉寒也不乐意听,在小院说说也就罢了,到外边也口无遮拦,沉下脸说在外边胡说什么?别忘了我是庄主,所有人皆听我调派,不得擅自做主,不得凭喜好行事。
沈时令争辩说我不是喜好,我是担心你。
画玉寒丝毫不领情,板着一张脸说那不还是你的喜好,就像你不爱我穿黑衣。但凡武者皆着黑衣,你虽然不乐意,但这就是山庄规定。
沈时令眉头打结了,转身背对着他,压住怒火说成吧,大庄主,我不想跟你吵架,但你自己要小心,威风八面地走出去,也要威风八面走回来。
自从与他燕好之后,沈时令待他百依百顺,以前的执拗都化成柔肠,总担心他冲在头前会有危险,但也明白他必定会如此,好在还有两位堂主长老随扈,打头阵的锦骑也是山庄精锐,弱一点的都挑下来归到自己这一队了,至少不会给画玉寒他们拖后腿。
画玉寒转身上马,居高临下说一个时辰,别只顾着饮酒,误事我照样罚你,庄规处置绝不轻纵。
没有锦骑的待遇,倒有锦骑的惩罚,沈时令被他气乐了,心想哪有像他这样不讲道理的蛮横庄主。
沈时令是等他带人离开后,才重重叹了口气,连早膳都不想吃了,跑到街头的一家酒铺子。
清晨的酒铺本就冷清,除了一个烂醉的酒鬼,也就是沈时令独自坐着,等着店家把酒铺的酒都打一碗过来,再要了一碗漱口的清水,挨个儿一碗一口尝过去。
多年当酒师的习惯,每到一地必进酒铺,进酒铺必要店家送上所有的酒,每一种尝一口品酒的优劣。
小酒铺没什么花样,十几种酒都太寻常,沈时令很快就鉴完了,挑了当中一款相对淳厚的让老板灌满他的酒囊,便坐在角落里熬着时间。
锦骑不是护卫,跟他没啥聊头,跟大夫药师也没话说。谁都知道他是画玉寒的人,只要有这一层关系在,谁都不会在他跟前畅所欲言。大家在他背后聊得欢畅,但一看到他过来了,都心有默契缄默不语。
沈时令明白这一点,索性远远避开了,也不想跟画玉寒抱怨,谁让他一心迷恋画玉寒,无可救药到打死不悔。
咣当一声,身旁那个醉鬼,连人带酒坛都摔倒了。
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被地上瓷片扎了手掌,鲜血混合着酒水,把堂前青砖都涂成暗红。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在地上胡乱爬着,那双手好似麻木了,完全不晓得痛一般。
沈时令吃了一惊,心想这人醉成这样,都不知道痛了,又见他年纪轻轻一身武骨,若被扎废双手实在可惜,便好心将他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竟是几年前在山庄客楼中见过的那名天才少年卓无尘。
那时候见他天赋异禀,一双手能使飞花伤叶,怎么短短几年的光景,变成一个大清早就烂醉如泥的青年?
沈时令要掌柜取烧刀子,帮卓无尘冲洗伤口,抹上金疮药简单包扎,又将人送去隔壁客栈,替青年给了住店银两,交代店小二记得送饭等事。
画潋山庄平日也会网罗江湖高手,沈时令见青年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也不知道他遭遇什么变故,但在酒中消磨人生未免可惜,便让店小二等他清醒时转告,说若真无处可去,可来画潋山庄。
回金陵车行的路上,一辆拉木料的大车,绳索突然断裂开来,几丈长的粗壮木料滚向路侧。
前方一对面带病容的母子,少妇背着男童慢慢走着,后边则是摆卖瓜菜的农户们,道上还有牵着驴子、驮着媳妇的青年,靠墙角捧着饭碗的瞎眼乞丐,几个围着老妪哄抢糖果的孩童。
沈时令当即掠到跟前,一边运功阻挡那些木料,将木料一一踢回大车旁边,一边护着那对母子和农户往两边散开。
混乱中有车夫喊叫,有老妪的仓惶惊呼,还有孩童稚嫩叫喊,还有瞎眼乞丐的哀求,诸多声音混杂一处,掩盖住一道射向后背的破风之声。
直到近在咫尺,沈时令才察觉异样,本能侧身闪避,但还是迟了,胳膊传来的剧痛,让他真气一滞。
与此同时,牛车上最后一根木料飞滚而来,带着雷霆之势千钧重击,普通人被它砸一下非死即伤。
街上其他人都往两边逃命,只有瞎眼乞丐被撞倒后,爬起来又摸错方向,竟向飞来的木料跑过去。
那一瞬不容迟疑,沈时令绷紧后背,以自身之力硬撞木料,连抵带消退了六、七步,才卸掉那根木料的力道。
木料落地扬起灰尘,迷得人都睁不开眼,把一条街都给堵了。
沈时令这才低头察看伤势,左胳膊早已鲜血淋漓,从肩头到手指尖都是血,一只羽箭还插在拉木料的牛车上。
沈时令上前将它拔下,对手应是近距离射杀,估计就是临街铺子,躲在楼上或者屋顶之上。
这会子凶手应该撤了,混入混乱的人群难以识别。
沈时令也没时间抓凶手,带箭回去让画玉寒处理,便往车行那边掠去,心里觉得这场混乱不单纯,车行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
沈时令远远就见车行门口,一位布衣老人负手而立,竟是金陵堂的堂主**苑,站在四四方方的黑框大门之中宛如囚字。
金陵车行多热闹的地方,被赵堂主这么一堵门,很快门外积了几个马队,还有十几辆篷子车,都靠路边远远看着,不敢过来趟浑水。
沈时令掠到跟前,冲**苑拱手说,赵堂主,借过。
这架势江湖人都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谓借过不过是开打的前奏,毕竟对方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昔日老爹提起总是语透敬佩。
沈时令不晓得画玉寒谋划什么,但很显然**苑不认同,就似这次画玉寒援助符门,不知何故**苑又要率金陵堂出来对抗。
沈时令不晓得原因,只晓得不同阵营,有时无关正邪对错,绵延数代的世家门派,都有各自不能放弃的地盘和利益。
昔日来金陵扫墓也曾见过**苑,虽是金陵堂堂主但却平易近人,街头沽酒时宛如和煦长者,讲话客气待人诚恳,但此刻挡关的**苑却是稳若泰山的气势,一双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便只是静静立着,便给人一种庞然压力。
在他身后的车行大院内,有两名锦骑被人扶着,虽有轻伤却不严重,其余锦骑并没上场,**苑已经让他们知难而退。
在**苑的面前,锦骑不过撼树蚍蜉。
其余几名老者和童仆们,站在廊下无计可施,要是比医术、解毒、机关,**苑肯定不是对手,但此刻是论武功高下,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就好似鸡蛋砸石头。
况且对战并非他们的职责,画玉寒请他们主要是为救援符门受伤中毒和被机关困住的徒众。
沈时令那一瞬有些好笑,心想画玉寒千算万算,怕没算到**苑来迟一步,倒是让自己跟他对上了。
同为金陵人士,**苑自然认得沈氏一族,也知晓他投靠姑苏画家,如今金陵堂和画潋山庄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当下也不废话说想借过,打赢老夫。
眼瞅约定时间快到了,沈时令知晓守约对画玉寒何其重要,失约等于失去人心,开门见山说赵堂主想怎么比,划出道吧!
车行大门没有门槛,为了方便马车进出,中间铺着一尺宽、一丈长的青石板,**苑便站在那条青石板上,沉声说就以此青石板为界,三招之内能让老夫出界,就算你赢。
见**苑赤手空拳,沈时令也将刀搁在墙边,解开系在腰间的酒囊,又撩起袍子塞入腰间,爽快说好,三招之内我若出界,那就算赵堂主你赢了。
**苑见他欲踏石板,只当是年轻人夸口,伸臂想要阻拦,沉脸说你负伤了,换一个能打的过来,老夫不想占你便宜,给江湖同道笑话,说我欺负晚辈乘人之危。
对一般武者来说,若下盘没限制,赢面会增三层。
更何况青石板宽不过一尺,寻常男子一步的距离,沈时令一旦站上去,那就跟**苑一样,一步都不能退让。
沈时令拨开他的胳膊,与他面对面站着,迎着他如鹰般锐利眼神,毫无惧色说小伤不碍事,我也不想让人笑话山庄,说我们只会仗着人多欺负一个老人家。
沈时令此言一出,让两名负伤的锦骑哭笑不得,就差没当众喊出来,沈时令你长没长眼睛,瞅瞅我们的模样,究竟是谁欺负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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