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漠拓驿站又住几日,期间果然来了几拨帮派的人,对南来北往的客人仔细盘查,沈时令原本有点担心露馅,但关键时刻都被当厨子的眼线给掩饰过去。
入夜,沈时令便潜入波颂客栈,溜到天台盯梢夏九间,可窗户始终紧闭着,屋内虽也燃着烛火,偶尔看到人影晃动,似就只有卓无尘一人。
沈时令又觉得自己那一夜所见只是幻觉,画玉寒从来都没出现在夏九间,但可惜连策师都说了那一番话,庄主的私事旁人不好管,还让他装聋作哑啥都别干,说得好听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说得难听就是等庄主腻味了,自然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被策师这么一描绘,画玉寒不是跟卓无尘偷情,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移情别恋,这倒符合画玉寒爱张扬的个性,以前跟他在一起不也是这样!
某夜,沈时令又来偷窥,背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沈时令的手刚摸到日月轮,就见策师从阴影里走出来,惋惜说看来,你并没听我的劝告……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难吗?
沈时令放下手,连头都没回,只给策师一个背影。
策师劝诫说还记得多年之前,你俩抢夺蜜饯吗?那一次你险些失去娘亲,庄主也是生平第一次,领受老庄主的严厉惩罚。
沈时令沉默应之,只盯着对面的窗口,卓无尘的夏九间和画玉寒的春三间,四四方方的窗口已经成了他的全部。
策师见他不听劝,皱眉说我有一种不祥预感,会看到你俩再斗一次,斗到最后两败俱伤。
沈时令依旧盯住窗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世上不乏作茧自缚之人,策师也不愿再浪费唇舌,云淡风轻说,罢了,当我没说过,好自为之吧!
直到大商队准备出城,那扇窗户都没再打开过,那一日的情景真如梦幻一般,但却在沈时令心里埋下疑虑,清澈灵台好似蒙上一层迷雾,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画玉寒。
商队是挑了一个好天气出城,出城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多数时候都是风沙肆虐,骑着骆驼一个衔接着一个,低头只见滚动沙硕不见土壤,走几里路都瞅不见一根草,即便是上百人的商队,穿行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渺小得如同天地间一行雁。
第一天落脚是在一处废弃的驿站落脚,说是废弃驿站其实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沈时令和向导住在一个帐篷里。
在篝火边吃掉烤牛肝和羊奶后,那向导跑去找商队熟人聊天,沈时令便提着炭炉先回帐篷,卧在帐内看着自己的影子,心想大漠真是荒凉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作伴。画玉寒此刻在哪里,要如何跟他汇合,马贼不来怎么办,马贼来了、画玉寒没来又该怎么办?自己再加上商队那几名保镖,真能抵御号称漠北之狼的马贼吗?
到漠北之后才听闻,马贼大多都会用刀,擅长在马背上射飞镖、弓箭、勾爪、绳索等等,武功高不高但看个人,也有号称漠北第一刀的血魇。
传说此人刀法出神入化,通常单枪匹马截杀商队,此人不仅劫财还好虐杀,后来更在大漠订下一个献祭规矩,但凡遇到他的商队都要献上最好的血食和最昂贵的礼物。
血食就是从商队中挑出一人给他,通常是商队中最重要之人,曾有商队献上买来的奴隶,结果都被屠戮无一幸免。
据说血魇久居风沙之地,早被淬炼出火眼金睛,能分辨是不是最重要之人,也能看出是不是最昂贵的财物。倘若商队胆敢欺瞒,拒交最重要之人和最昂贵的礼物,那血魇就会屠杀整个商队。
倘在平时沈时令不会信这些邪魔外道,风沙只会吹瞎人的双眼而不会给人一双火眼,但自从白水城走了一遭,看到窗口重叠的身影,心里某一处在坍塌,原本坚固的不再坚固,原本坚信的也不再坚信,脆弱和摇摇欲坠竟成他此刻的心境,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渺小无力,也开始恐惧会死在传奇人物的刀下,再也走不出广袤无垠的大戈壁。
沈时令当夜做了一个噩梦,蒙面马贼将他一刀斩落,倒在戈壁滩上无法动弹,等到画玉寒带人过来时,风沙早已将他蚀成一具枯骨。
在那可怕的梦境里,画玉寒与卓无尘并辔而行,打他的枯骨边经过熟视无睹,沈时令动不得、唤不得,只能眼睁睁看他俩越去越远……
沈时令惊醒时一身冷汗,坐起来定了定神,见帐内炭盆快灭了,便添了几块木炭,这时听得什么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咝咝啾啾活似鬼哭一般。
沈时令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在江南只听过几次狼嚎,连虎啸都未曾听闻过,更别说听过这种奇怪的叫声。
沈时令走出帐外寻望,此刻已经接近三更,寒气逼人风沙蚀骨。
那一晚没有月亮,营地外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沈时令聆听片刻,只辩得声音打西传来,似离营地比较远,只是被风给捎过来了,断断续续听得很不真切。
营地倒是燃着篝火,一顶顶帐篷挨得很近,守夜人蹲在半塌驿楼内烤火,那里的地势稍高且背着风,倒是一个值守警戒的好地方。
沈时令心想商队这么多人,有篝火还有值夜的人,就算野兽也不敢靠近,也没拿那声音当一回事,再加上被噩梦侵扰得身心俱疲,待炭炉不再冒烟了,又拎着炭炉回帐篷,向导还在熟睡中,均匀地打着呼噜,连沈时令出去一趟都不知道。
待到第二天日出,沈时令出帐篷就察觉异样目光,那向导说昨夜商队死了一只骆驼,被野兽从后边掏肛,肠子流了一地,内脏被啃得七零八落。
沈时令告诉向导昨夜听到声音,那向导一听变色大变,站起来离他十步远,从脖子上掏出护身珠,捏住护身珠贴额头上,神神叨叨念了什么,又往东方叩拜九下,爬起来才说不好了,那是沙鬼的叫声,你听到沙鬼的叫声了。
沈时令不知道什么叫沙鬼,来前倒是听说过沙虫,但想来虫子是不会叫,正想问他沙鬼又是什么,那向导已把商队巫医找来,往他身上洒了半瓶驱魔水,又倒出一杯黏稠的血酒。
那酒一嗅就是烧刀子,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沈时令闻着就喝不下去,但巫医却不依不饶,向导说不喝无法驱鬼,还会连累整个商队。
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上,沈时令只能憋住一口气,将那碗血酒饮了下去,走到驿墙边就吐出来,头晕脑胀两眼发昏,心想自己真是找罪受,待在姑苏酒坊不香吗?出什么馊主意取黄金?欠债的画玉寒都不急,还有心思玩躲猫猫,自己急个什么劲?!
商队一早还要赶路,收好帐篷搭上骆驼,那向导就过来说,他是水中金的命格,怕影响驱鬼术,七天之内都得避开些,帐篷就给沈时令一个人住,他往老熟人的帐内挤一挤。
沈时令醉蔫蔫坐上骆驼,也不晓得他玩什么花样,到现在都不清楚沙鬼是啥,向导说是戈壁上不干净的东西,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鬼。
沈时令迷迷糊糊想,鬼啃骆驼干什么?必定是什么野兽。但那叫声真奇怪,活似渔夫养的鸬鹚,那脖子被布条勒住,吞鱼又吞不进去,只能发出啾啾的叫声。
骆驼早被切成大大小小几十块,商队离去时只剩一副骨架,好似它生前活着时那样,安静乖觉趴在矮墙边,只是那头颅不再昂起,而是搁在骨架前边,森白眼眶看着渗人。
沈时令突然觉得,那巫医拿来的血酒,一准就是拿它的血兑了烈酒,想到此又觉得一阵反胃,趴在骆驼上连胆水都吐出来了。
当天晚上是在荒原露宿,晚饭就是骆驼汤和烤驼肉,沈时令见他们吃得很欢快,只是这些人瞅见自己时,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眼神。沈时令心中责怪向导嘴快,把他听见奇怪叫声说了出去,导致众人都用异样眼神看他。
沈时令忍不住去问那晚值夜的人,一个皮肤糙黄青色胡茬的年轻人,结果那年轻人说没听到任何怪声音,那晚看见沈时令拎着炭炉,却没听见任何奇怪声响。
年轻人说这儿夜里风大,吹得砂石到处跑,许是营地附近有野兽的骨架子,被砂石蹭出来的怪声音。
沈时令听得有些发懵,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像,又觉得哪里不像,砂石打磨骨架是这种声音?
沈时令又跟他打听沙鬼
那年轻人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沙鬼就是厉鬼,被沙石埋汰千年,修炼成精怪了,往往叫声预示着凶兆。我小时候就听家里讲过,戈壁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旦听见沙鬼的叫声,那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戈壁。
沈时令瞅他动机不良,似乎有意恐吓他,忍不住讥诮说我听见了,有法子可解?
年轻人说我一早就听领队说过了,不是替你找巫师化解了,要不然我可不敢跟你说话。那碗血酒你喝了吧?没喝赶紧去找巫师,此前也有人不肯喝,结果还没出大戈壁,人就一命呜呼了。
沈时令皱眉说怎么死的?
年轻人瞪眼说暴毙,白天瞅着还好好的,到晚上躺下就没再起得来,早上去叫他时人都硬了,耳眼、鼻孔和嘴里还爬出好多沙虫。
沈时令冷觑说你亲眼所见?
年轻人一愣,装傻充愣说什么?
沈时令心里有些好笑,怕死也不用来了,搁这儿想唬谁呢,瞅着他慢条斯理说你亲眼见到那人倒下没再起来,并且口鼻里爬出很多沙虫?
年轻人瞪眼说亲眼所见,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沈时令淡淡瞟他一眼,也懒得揭穿他的谎话,方才还说不喝血酒他可不敢上前搭话,这会子又说第一个进帐篷发现死者,吹牛不过脑子,说谎都说不圆。
沈时令索性换了话题,说你给商队当保镖,可曾遇见过马贼?
年轻人一晃手中的钢刀,柄上铁环咔咔作响,瞪眼说怎会没见过?我还亲手斩杀过几个呢!
沈时令打听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在白水城听了很多关于马贼杀人掠货、掳人妻女的劣行,当中以血魇最神秘,玛痣最为狡诈,火红云最传奇,秃轮子最壮大。
后两者在年轻人眼中看来并没什么,火红云是女人所以传奇,秃轮子只是队伍壮大,两三百号的大队伍。
年轻人说血魇和玛痣,才是真正的狠角。
血魇总是独来独往,仗着武功高超,自称为戈壁之王,逼迫商队献祭和虐杀血食,似乎成了他的乐趣。
玛痣狡猾机警,手段无所不用,计谋层出不穷,带着一拨兄弟,自称为戈壁之狼。比起血魇的荒唐献祭,玛痣更好牲口、财物和女人,商队只要乖乖交出东西,玛痣一伙倒也不伤人命。
沈时令皱眉说连骆驼都抢?
年轻人反问说骆驼不是牲口?
沈时令说那些人没了骆驼,要怎么走出戈壁,那还不是一个死字?
年轻人说看运气,万一真主保佑,让你碰上路过的人。
沈时令心想等了两周才出城,想在茫茫戈壁碰到商队,那还真得真主庇佑。马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是血魇还是玛痣,万一真被自己碰上了,日月双轮绝不留情。
沈时令又跟这年轻人聊几句,便往自己的帐篷走去,心想沙鬼什么的听听罢了,不会比血魇、玛痣更让他头疼。画玉寒又不知道在哪里,这一路要是没碰到马贼,难道自己当真要随商队去波斯?
幸亏画玉寒个大男人,跟卓无尘生不出孩子,要不然等他再回姑苏,那孩子都能喊他爹,好一对奸夫□□。
沈时令捏了一把砂石,恨得在手心里狠搓,直到撸掉一层老茧,觉得痛了才放手,也没听到咝咝啾啾的声音,撸砂石不会发出那一晚的怪声音,心想还是得用野兽骨架才成。
沈时令又抓起一把沙石,托手心里左瞅右看,很快又想到画玉寒身上,那眼神就黯淡下来,心里又怨恨起画玉寒。
疑虑一旦种下了,便在心头萦绕,越想越是阴暗,竟蹦出一个念头,莫非是他故意支开自己,好成了他跟卓无寒的好事?
这般想着又觉不对,画玉寒不是那样的人,真要爱上什么人,多半会挑明了说,兴许还觉得亏欠,把酒坊都送给他。
沈时令几乎都能想象,画玉寒略带愧疚的神情,对他说你不是喜欢酿酒嘛,那酒坊就送给你了,万勿推辞!
沈时令想着冷笑几下,从此画家酒坊成了他的私产,画玉寒待他还真是宽厚,不负青梅竹马少年时,可惜他没这么好打发,想跟卓无寒在一起,门都没有!
沈时令心中愤懑,拿石子用力丢着,但戈壁不是河道,不管用多大劲,那石子弹几下,便没了动静。
沈时令不服气,扔了一把又一把,结局都是一样,戈壁可不给他面子,最终将自己折腾累了,冷静下来又索然无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画玉寒就当了负心汉,自己又能拿他怎么样?当真能强掳了他去,废掉武功关进山洞,便能让人回心转意?按画玉寒那执拗性子,还不得咬舌自尽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沈时令懂,但真摊上这种事,唯有满心的不甘。
沈时令心中万千念头,看着苍苍莽莽的戈壁,一双眼也明明灭灭。
一会儿想着多少还是得争一争,毕竟自己跟画玉寒好了那么长时间,卓无尘未必如自己这般懂画玉寒;一会儿又想自己当真懂画玉寒吗,为何画个乌龟让画玉寒那么生气,又为何追去送酒让画玉寒当众为难?
卓无尘几次出言不逊,皆是揣摩画玉寒的意思吧?或许画玉寒早就烦了他的恃宠而骄,有些话碍于情面说不出口,才借卓无尘的口来教训他吧?
沈时令不是傻瓜,只是平时不爱想,此刻来到戈壁滩上,看着眼前荒凉夜色,这一趟生死未卜,心中难免忿忿不平,才将这一页页旧账翻开看。
那向导给他拿来一块驼肉,顺着风能闻着孜然香,但沈时令想起那骆驼死状和白森森的眼眶,便冲着他摆了摆手,回帐篷煮了热水,啃着自己带的干粮。
当天夜里没听到怪声音,但却听见帐外的脚步声。沈时令因为焦心和伤痛,本就睡得极不安稳,被脚步声惊醒后本能摸到日月轮,幸亏帘外响起向导怯弱声音,说毡毯忘记取走了,这会子冷得睡不着,摸黑过来想取毯子。
沈时令让他把毯子取走了,自己怎么都睡不着了,索性拎着马灯出帐篷,这才察觉四周黑漆漆一片,似连驱兽的篝火都熄灭了。
沈时令觉得有些奇怪,这才走了两天戈壁,商队就懈怠成这样,连值夜的都不留了,当真不怕马贼和血魇?
等到翌日整队出发,沈时令只觉商队短了一截,再数数人头和骆驼,竟只剩下七、八十号人,两百来头骆驼。
向导说有一队是前往拉善城,天不亮就跟他们分手了。
沈时令心里越发奇怪,那三、四十号人,连同百头骆驼、马匹就这样悄无声息走了,自己当真昏沉得厉害,一点耳力劲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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