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又行几日,晚上都是黑灯瞎火,连个守夜的都没了。
向导说是因为沈时令听到沙鬼叫声,这几天商队落脚之后,巫师要为营地作法,七日之内亥时一过,全营都得熄灯灭火,免得坏了鬼神辟易的法事。
沈时令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但瞅着商队似又短一点,便告诉那向导好似队里每日都在少人。
向导说又走掉一波人,这回是要去楼兰,也是天不亮就走了。
又悄无声息走掉一队,沈时令听着似天方夜谭,这些商队也太神奇了吧?总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连一点动静都没让他听到。
向导说他大惊小怪,戈壁上好多站点,出白水城大商队,等最后到达波斯国,也就剩下十来号的小队伍,其它不都是在路上走掉了嘛!
沈时令一想也对,去波斯也就十来号人,都是带货的波斯商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波斯语。沈时令害怕自己露馅,从不跟他们主动招呼,这些波斯商人对他也很冷淡,一路上都没结交攀谈的意思。
沈时令说怕路上有人掉队。
向导说不可能,每晚宿营领队都要清点人头,也从没听说有谁掉队了。
见沈时令眼中仍有疑云,那向导索性就拉着他,从头到尾把人和骆驼清点一遍,等到翌日清晨又陪他清点一遍,人和骆驼都跟昨日一样。
向导说这回安心了吧,成天胡思乱想,难怪你夜里睡不着。
沈时令歉疚笑笑,暗忖自己多虑了,自打瞅见窗上人影,看谁都似骗子坏人,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这样下去非疯掉不可。
巫师作法七日后,向导又住回帐篷,营地也亮起篝火,夜里也有值夜人,一切似乎恢复原样。
沈时令的心始终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某一晚跟那向导抱怨,说大戈壁走来一马平川,怎连个马贼影子都没见着,哪有白水城传说得那么猖獗?!
那向导听得浑身不自在,慌里慌张跑到帐边,掀开毡帘看了一眼,似外边能冒出马贼,咒骂说见鬼了,你还想碰上马贼啊,我们都巴不得别碰上,搞不好丢财还丢命。万一遇到喜欢折磨人的血魇,那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说你是不是活腻味了,安安稳稳穿过戈壁不好?
沈时令自觉失言,低头看见日月轮,便拿起一块粗布,擦拭着日月双轮,掩饰说我听说血魇武功高强,倒是想与他较量一下,看看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日月轮厉害!
那向导苦笑说我劝你要是真碰上了,还不如按捺别动,血魇不见得选上你,等他真选上你了,你再跟他拼命得了,反正都是一个死字。
沈时令瞅着他,揶揄说万一他挑了你,那我就随便他。
那向导愁眉苦脸说真要挑上我,只能算我倒霉。你要是一出手,万一输给他了,那整个商队都得遭殃被屠。
沈时令挑眉说你都死了,还有心思管商队?
那向导伤感说那不一样,我若死了,领队老哥会帮我把东西送回白水城,帐篷、毡毯、油灯……这些都是顶好的东西,我弟弟还能用上好久。我身上还有几个小钱,真要被选中了,你帮我把钱给领队老哥,让他一起带回去给我老娘。钱不能给我弟弟,他好酒又好赌钱,钱不能落到他的手上。
沈时令听了沉默,擦拭日月双轮的手,不由自主变慢起来。
那向导半晌也没说话,后来才又断断续续说,自己本不想干这一行,走戈壁风险太大了,但家中妻儿要养活,还有一个瞎眼老娘。弟弟又太不争气,年头被赌友怂恿去赌坊,欠下一大笔赌债,讨债的都追到家里来,他没办法才干这一行。
帐内一阵寂静,谁都没再说话,日月轮早已擦得铮亮,在马灯下闪着寒光,看得沈时令一时失神。
油灯把他的影子拉长,跟向导的影子重叠,但帐外的人都不会多想,只要俩人拉开距离,影子便是长短参差,绝不似窗上那般齐整,不见隙缝毫无瑕疵,活似在演皮影戏一般,好一对柔情蜜意的爱侣。
那一瞬醋意翻腾,沈时令眼中腾起怒火,又想起在山庄膳堂,画玉寒吃腻金花菜,将自己夹去的扔桌上,当时那一脸嫌弃的神情,便是在那时腻了自己吧?
在那之前,画玉寒就不爱回小屋,偶尔跟自己在外边胡来,也只是因为腻了平淡,想找回一些新鲜刺激。
沈时令又懊恼起来,当时应该强硬留人,不让画玉寒去山庄住着,也不会让卓无尘钻了空子。
可谁家的夫妻做久了,不是柴米油盐平淡渡日?要怎么讨好画玉寒,才能让他不觉腻味,与自己长相厮守又日日如鲜?
沈时令想着又灰心,除非把人酿成酒,越摆越香醇外,也真别无他法了。
沈时令就这样想着,一会儿醋海翻腾懊恼气恨,一会儿追思往昔灰心绝望,再加上奔波劳顿伤势未愈,早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心力交瘁。
马灯静静照着,帐内寂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那向导问了一句,万一倒霉遇上了,即便没有挑上你,你也要跟血魇比划?
沈时令没吱声,但那一副神情,已经无声作答。
那向导不解说你到底图啥?
图啥?沈时令也想不明白,只是记起小时候,画玉寒那一脸看似恭谦有礼,实则骄矜傲慢的神情,而自己则大声回答他,要当大英雄的少年抱负。
当初便是这句话,让画玉寒对他侧目。
日月轮虽不是银矶,但隐藏在这副面具下,仍是那个学了沈家刀,曾放豪言壮语说要行侠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沈时令。
沈时令摸向日月轮,那一刻心思沉淀,灵台突得清明,冷静说图一个我若赢了,以后商队都不用遭殃。
那向导楞了一下,表情不屑一顾,嘟囔说没有血魇,还有沙魇土魇石魇木魇,大漠从不缺这样的人,你一个人杀得尽吗?
沈时令眼神发冷,淡淡说江湖也不缺像我这样的人。
区区沈时令算什么?姑苏城一酒师而已,倘若画玉寒不在乎,那他自己更不在乎,若真死在血魇刀下,埋骨黄沙倒也壮哉。
沈时令心思把定,倒是睡了一个好觉,翌日又随队前行,待到第二日下午,商队意外寻得水源,三个半亩大的泉池,连在一起好似水湾,周边几排白桦树。
因为靠近水源,长着不少仙人掌,比别处都要高大,有几簇长得比人还高,不仅开黄花还结出果实,连向导都觉得实属难得。
戈壁滩上的仙人掌,往往只有半人高,长年缺水的缘故,几乎结不出果实。
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似寻得绿洲一般,一个个都跳下骆驼,迫不及待跑到泉池饮水,又争前恐后摘仙人掌的果实。
果子削掉外皮,露出殷红的瓤肉,吃起来淡淡甜味,但得小心挑刺儿。
商队首领也下命令,今日不赶路了,就在此地宿营,要众人卸下货物,放骆驼去饮水。
那向导早跑去摘果子,骆驼会啃光仙人掌,白瞎了这些果子。
沈时令将几头骆驼的缰绳解开,它们自己会挤到池边牛饮,上百头驼子同时在饮水,眼瞅着泉池缩小了一圈。
沈时令怕寻不得自己的骆驼,不放心跟在一旁看着,那向导在远处喊他名字,说是骆驼不会丢,快过来吃果子。
沈时令好些天没吃着鲜果,这会子也觉得是美味,只心头始终笼罩阴霾,尝着果子总忍不住想,画玉寒在身边会怎样,会喜欢这酸甜味吗?
画玉寒嘴巴有些挑剔,怕是看不上这果实,江南也有仙人掌,盛夏也能结果实,却从没见谁爱吃过。
沈时令吃着果肉,又想起那一日在京口,画玉寒尝了狗尾巴草,尝一口就皱眉吐掉了,并且还把他叼着的也扔了。
画玉寒就是这样的性子,自己看不得的东西,便不让在小屋出现。
画玉寒不爱香芹的味道,沈时令虽然喜欢香芹,但自从娘亲去世之后,多少年都没见过香芹;画玉寒爱在羊汤里搁香菜,沈时令虽然厌恶香菜,但每次都让店家多搁一些,哪怕喝汤时捏着鼻子;沈时令碰紫苏汁会起疹子,但画玉寒偏爱那香气,沈时令将自己裹成粽子,也要为他酿出紫苏酒。
沈时令从无怨言,哪怕丢了自己,也不能丢了画玉寒,可被他捂在心口的人,却在他心口捅了一刀,自己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沈时令像往常一样,正瞅着果子走神,突听到一阵短促哨音,整个商队都慌乱起来。领队用方言大喊着什么,有人将马匹牵了出来,那些保镖拿兵器上马。骆驼只能驮物负重,对抗敌人的时候,还是马匹跑得够快。
沈时令看得有些发懵,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就听到哨音越发急促,八名保镖策马并排,两侧各有十几名壮汉,骑着骆驼拿着长刀,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那向导也紧张起来,叫沈时令亮出兵器,说前哨瞅见一个人,骑着一匹深色的马,正往泉边过来了。
即便马贼也是成群结队,敢一个人在沙漠游荡,除了血魇不做第二人猜想,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宛马。
见商队如临大敌,摆出防御阵型,沈时令不由奇怪,前日听向导聊起血魇,还以为大家都要坐以待毙,等血魇一来就任其摆布,如今看来这领队算有骨气,还知道要与其抗争一番。
等沈时令将骆驼牵过来,最后一波哨声也传来,那向导听后面如死灰,兜里果子掉了一地,双手抱着脑袋哀叹说完了,真碰上血魇了,领队要跟他硬干到底。领队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们都会死在他手上的。
那向导还在抱怨着什么,沈时令一句都没听进去,目光落到地上的果子,便弯腰一粒一粒捡起,用袖子擦掉上边的灰,又放回到布兜里边,心想以前在江南怎就没想到,仙人掌果肉可以拿来酿酒,色泽会比泣秋娘还要艳红,酸酸甜甜的口味,女眷们必定喜欢。
那向导看他弯腰捡果子,苦着脸说大家都快没命了,你还有心情捡果子?
沈时令也不搭话,冷脸剥开外皮,果肉塞入口中,品着酸甜滋味,眯眼想画玉寒,等我活着回来,再好好找你算账。
在向导惶恐的眼神中,沈时令骑上骆驼走到前边,果然看见几十丈开外,一个裹着皮袄带着毡帽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大宛马。
血魇武功再高强,也只是一人而已,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跟自己没什么两样。有道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便是不能杀了此贼,也能让他受到重创,商队保镖群起攻之便有赢的希望。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沈时令迎着对方走过去,知道对方武功高强,一只手握着骆驼缰绳,一只手始终放在腰后的日月轮上。
待俩人离到几丈开外,沈时令便喊了血魇的名字,白水城的人都这么叫他。
对方压低的帽沿抬了起来,露出一张黝黑皲裂的脸,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虽说是风尘仆仆,但眉宇间戾气十足,看得沈时令不由一愣,心想这人怎么瞅着很是眼熟?
那人冷冷瞅他一眼,抽出背后的长剑,冷眼斜觑说老子今天不想杀人,但你非要过来送死,老子就成全了你。
沈时令一听这声音,失声惊呼说余老五?
那人一听到这个名,瞅着沈时令打量起来,又瞅瞅他身后的那波人,皱眉说你认得我?
沈时令镇定下来,冷笑说不认得!
这回答倒让余老五眯起眼,策马上前绕他转了一圈,看到他腰间的双月轮,颇为意外哦了一声,阴阳怪调说原来是你,我就纳闷了,咱俩是前世有仇,在这鬼地方都能撞上?
沈时令皱眉说你是血魇?
余老五收了长剑,盯着他身后的商队,冷笑说你他娘的才是血魇。
沈时令皱眉,回头看看商队,那向导也挤到前边,虽然躲在壮汉后边,但一双眼正盯着他,似乎为他的情况担忧,狐疑说那他们怎么说你是血魇?
余老五斜眼说马贼的话,你也信?
沈时令震惊说他们……是马贼?
余老五嗤笑说不然呢?三眼泉是他们的老巢,看样子又干成一票,我还想问你会怎跟马贼搅在一起,难不成是被他们掳来酿酒?
沈时令听他说出酿酒,也晓得他猜到身份,当下也不做隐瞒,皱眉说我的向导乌巴托说,这是往波斯去的商队,原本出城有一百多人,但在路上,路上……
沈时令说着卡壳了,陡然想起年幼时,曾听自家老爹说过,刀法不好切偏喉咙,人不会马上死去,但再也说不出话,即便嘶声力竭叫喊,只能发出闷哨的声音。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戈壁上黑漆漆一片,风断续送来呼喊声,杀人之地不会太远,只可惜他身心倦怠,并没有循声前去查看。
沈时令想着额头冒出冷汗,回头再看商队那些人,见他们一个个都盯着自己,那眼神露出猜忌和狐疑的光,似在揣摩他俩怎么还没打起来,这么长时间都在聊些什么。
余老五看他这副怪样,忍不住讥诮说路上咋了,落草为寇啦?
沈时令看着马上汉子,似随时能冲杀过来,提醒说这支商队有问题,路上有不少人失踪,很可能被领队一伙给杀了。
沈时令又想起巫医端来的血酒,如今想来那酒绝对有问题,喝下去晕晕乎乎,幸亏及时吐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余老五摸着自己的下巴,马上身子往前倾去,盯着沈时令琢磨说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他娘的大愚若智。你回头看看你的那些同伴,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正经的生意人?
商队是向导乌巴托找到的,当初他进商队就觉奇怪,但又没想明白奇怪在哪,如今听余老五这么一说,心中谜团豁然开朗,马贼凶戾眼神和虎狼之势,自然异于一般寻常生意人,只可惜沈时令鲜少江湖走动,心眼又正塞着一团疑云,对眼前险境看不见、听不着,以至于身处狼窝无所察觉,让马贼在眼皮底下杀人掠货。
沈时令怒上眉山,日月环握在手上,拉动缰绳想掉头,冷厉说我去拿下他们领队,一问便知了。
余老五眼疾手快,催马上前挡住,说你找死啊?没瞅见那些骑骆驼的,腰间都挂着镖囊?那些飞镖都淬了药,连头骆驼都痹倒。这可是在戈壁滩上,你的骆驼跑不过马,我可不想带上你这个累赘。
沈时令心中憋着一口气,想拉骆驼绕过马匹,皱眉说我不用你管,倘若我不敌,你自己走便是了。
余老五骂了一声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你也就一对双月轮,顶多抵挡两波飞镖攻势,还比不过我长剑能耐。
沈时令绕了过去,冷飕飕说一句:不用你管,生死有命。
余老五见劝不住他,再次抽出长剑,策马跟上说成啊,你想死,我奉陪。
沈时令见他跟来,倒是勒住骆驼,皱眉说你过来作甚?
余老五无奈说画当家可是我的恩公,你又是他的换帖兄弟,真让你死在马贼手上,画当家还不得杀了我。
听到画玉寒的名字,沈时令犹豫起来,但心中怨气十足,皱眉说他人呢?
余老五乜眼说活见鬼,你问我,我问谁去?当初说好找到三眼泉就放信鸽,信鸽放出去七天,连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余五少说着又摇头,冲着他嗤笑一声,慢悠悠说也不对,倒是来了一个,画当家不会以为就凭你我俩人,能收拾这么一大群马贼?玛痣、秃轮子和火红云三只队伍,加在一起五百多号人。别小瞧这些马贼,个个都会掷飞刀,一人冲我们扔一梭飞刀,估计能把我们剔成骨头。
沈时令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才察觉不对劲,急切说画玉寒跟你约好来此?
按理,画玉寒不会失约,重信守诺是他一贯作风。
余老五瞄他一眼,这人真是后知后觉,淡定说画当家倒是没说亲自过来,派手下过来就成了,但派你一个人过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时令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余老五说上个月白水城,说找到三眼泉就放信鸽。他说日月轮会带人过来,我当时问他日月轮是谁,他只说我一看便知道了。
余老五说着笑起来,似看到什么新奇事,日月轮竟会是沈时令,这也真是出乎意料。
沈时令却笑不出来,即便画玉寒不到场,手下人也不该失约,画玉寒那边定是出了乱子,但在白水城能出什么纰漏?身边还有武座堂主护着,难道是跟卓无尘厮混,连正事都顾不上了?
余老五瞅见他的脸色,一会紧张一会愤慨,狐疑说你从白水城过来,波颂客栈见到画当家了吧?
沈时令听他提到客栈,立马想到窗口一幕,当即黑了一张脸,冷飕飕说我见他个屁。
余老五瞪眼说我跟你说正事!
沈时令瞪回去说我也说正事!
余老五被他气得,忍不住挖苦说我就不明白了,画当家怎会要派你过来,你都不知道他们是马贼。我都奇怪了,你是怎么活到现在?他们留着你想干啥,入伙还是留你酿酒?
沈时令:……
说话间,听见一声长啸,类似山谷狼嚎,从远处传送过来,不仅沈时令和余老五听见了,连那些伪装成商队的马贼都听见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