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将青梅和葡萄酒都搬上马车,沈时令看着他们拿麻绳捆扎牢靠,便亲自赶着马车送过去,从城内的杨柳堤岸赶到城外的阡陌荒野,画玉寒是在翠微山脚下的枫林举办盛宴,看样子请了不少世家名流,马车一辆挨着一辆排到山脚下,吹糖的、卖饼的、货郎摊子全跟过来,还有不少挤来看热闹的百姓,看得沈时令又忍不住腹谤,都靠借贷来维持了,还这么爱出风头,搞得外人还以为金山银山用不完似,真是不知道画玉寒的狗脑袋里想些什么。
山庄管事已在林口候着,身边还站着几个老熟脸,当中一个是红枫阁管事,瞅着沈时令的眼神都甚为奇怪,似方才正在谈论着他,这会子看见正主来了,都不约而同闭上嘴。
沈时令下车也不废话,手脚利索地抽掉绳结,抓那绳索一抖一抛,在酒坛间几个穿梭,就可以让伙计们搬酒了。
其余的人也都上来帮忙,尤其是那红枫阁管事,阴阳怪调奉承一句,看这个绳绑得,就知道是高手。
沈时令冷脸不搭理,将麻绳利索困好,往马车上一扔,转身问那管事人在驿亭?
这自然是问画玉寒,那管事说还要往里走,搭了花台子,这会子在看戏!
红枫阁管事插嘴说什么看戏,铋先生的新曲子‘花满驿亭香露细’,配上咱家星鸢的清商乐舞,今个来的客老有福气,两位名家联袂献艺,我告诉你要能看到,那可是……
沈时令冷厉一眼,吓得那管事闭嘴,不敢再夸大其词。
沈时令可是连庄主都敢揍的人,放在姑苏城乃至整个江南,怕找不到第二个敢来捋虎须的,不管画庄主是不是烦他,但不好惹的硬茬摆在眼前。
沈时令入林就见着菊花盆景,一盆盆摆在小径两旁,从拱桥延伸到驿亭,争奇斗艳菊香四溢,还真是花满驿亭香露细。
沈时令走过驿亭便见着所谓的花台,不过一人高的戏台,底下围着黄色帘幕,外边摆着阶梯花架,远远看去花团锦簇。
台下围着十几张长案,近百名宾客正在宴饮,台上乐师卖力吹弹,也有听得意兴盎然,但大多都在饮酒闲聊。
画玉寒就坐在东边首位,旁人都是能坐几人的长案,唯独他跟前摆着一方茶几,瓜果酒水食盒一铺开,连搭胳膊的地方都没有,画玉寒也没邀人的意思,茶几三面都铺开菊花,也就他自己一方垫子,身后还有随从和茶师,能帮他挡住不想应酬的人,护卫们则是分散在宴场之中,主要保护宾客们的安全,在画玉寒的宴上遇袭受伤,传出去比庄主受伤更没面子。
届时,台上的丝竹告一段落,乐师们退避到一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上台,跟这群乐师们交代什么,此人应该就是红枫阁管事口中的铋先生。
铋先生交代完了下台后,又上来七八个少女,梳着环髻撑着绸伞,清一色的白边红莲裙。少女们打开绸伞簇拥一起,待绸伞凑成的屏障打开时,那位舞着流云袖、甩着披帛和长发的星鸢便出现了。
沈时令远远站在后边,抱着胳膊歪头看着,上一回见是水蓝色长袍,这回见是月白色长袍,刻意勒紧的修长腰肢,罩着一层薄到透明的氅衣,上边以银线绣着蹁跹蝴蝶,头发松松散散挑了几缕,仅仅用发带系了几道,其余皆是散落下来,随着他的舞姿适时甩动。
上一回是提着宫灯,这一回是托着假花,用茜纱扎成的白莲花,流云袖长得拖到地,连同那茜纱披帛,甩得宛若六月飞雪,兰花指都快翘上天,一个转身一个回眸,无不极尽挑逗之能,但画玉寒所宴请的大抵江湖客,任他在花台上舞姿魅惑,台下觥筹交错应酬往来,也有好事者盯着台上那些少女,与身边人议论哪位姿容更出色。即便是画玉寒自己,也是按着酒壶心不在焉,一副似醉非醉的模样儿,偶尔往台上瞟过一眼,眼神也是散而不聚,似乎对此提不起兴趣。
沈时令看了不觉好笑,心想论下腰、抬腿、翻跟头,谁又能比得过习武之人,只怕画玉寒自己上去一舞,都比他要厉害许多。
台上一曲已毕,没过一会儿,星鸢就过来了,依旧是台上的装扮,只是以一把折扇,换了那朵假莲花,配合着他一颦一笑眼波流转。
画玉寒看他走过来,原本是盘膝而坐,不经意间变成侧身,左肘支在台边,右手搭着右膝,整个案台都被占了。
星鸢下台过来感谢金主,比在台上时更显得阴柔,举手投足都尽显妩媚,说话也轻声细语,捡着讨人喜欢的话奉承。
画玉寒虽说也是礼貌寒暄,但此刻早已是酒过三巡,酒劲上来自比不得平常,偏巧茶案三面都排满怒菊,星鸢想靠近唯有在画玉寒身旁,画玉寒偏巧撩袍子伸腿,将身边位置都霸占了。
看在旁人眼中,也只觉得他饮多了,坐姿变得随意懒散,支着下巴拍着大腿,倒有几分花畔载酒的洒脱。
乐坊出身的星鸢,倒是擅于察言观色,且是一个识趣之人,当下看出画玉寒的疏冷,不动声色陪笑几句,便乖巧地退了出来。
那边茶师已经奉上茶,看样子似他寻来的茶球,沈时令倒也觉得渴了,便走过去想饮一嘴,距离画玉寒几丈开外的地方,竟被一个小仆给拦住了。
那小仆十七、八岁,长得瘦小干瘪,似穷苦人家出身,常年挨饿长不了个,黑黝黝的皮肤,眼睛倒是蛮大,盯着沈时令凶狠说:你不能过去,庄主方才交代,此时暂不会客。
沈时令冷不丁被拦住,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心想打哪来的野小子,小小年纪眼神凶戾,当下倒也懒得搭理,瞟他一眼便绕了过去,谁料小仆竟从背后仆来,不要命地撞上去,一边高声呼喊:有刺……
沈时令迅捷闪避,顺手就点他哑穴,眨眼间将人制服,又冲离得最近的那名护卫使眼色,在赏枫宴上大喊大叫,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传出去会成笑话,画玉寒最烦这种事情。
待那护卫过来之后,沈时令将人交给他,皱眉说哪来的野小子?
说他野还真是野,即便被沈时令控制,浑身上下动弹不得,那张嘴也想咬人,凶狠眼神跟小狼似,还一脸不服气的神情。
那护卫跟沈时令熟的很,一边按住那小仆,一边跟沈时令低声说你不在的时候,庄主去了一趟盐渎。那边旱得厉害,田里没了粮食,土匪强盗就多。庄主办完了事情,回头时见着他了,被店家绑在马桩上,说是偷了店里的馒头,还把老板娘的手咬了,气得店家要揍死他。庄主看他年纪小,又不是什么大罪,就把他给救下来,又给了一些吃食,便没再理会他了。谁知道他竟然跟着我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白天甩掉了夜晚又追来,搞得我们都拿他打赌,赌他这一回还能不能跟过来。
沈时令吃了一惊,瞅着那野小子,皱眉说他跟着你们,从盐渎跑到姑苏?
那护卫努嘴说不然呢,你以为是庄主带回来的?五百里路,这小子又不会武功,得有多大的犟劲?
沈时令定定瞅他,见他还在挣扎,恨恨瞪着他俩,似看他俩狼狈为奸,一同对抗画玉寒的命令。
幸亏是封了哑穴,不然又得闹出事。
沈时令虽不喜欢他,但不想过多计较,拍了拍护卫的肩膀,丢下一句小心点,别被他给咬着了,便过去找画玉寒。
画玉寒还是侧身坐着,看见沈时令过来了,没任何意外的神情,只是仰头冷冷瞅他,那腿依旧伸得笔直,也没让地方的意思。
沈时令也不惯着他,抬脚就踹了过去,逼得他把腿缩回去。
沈时令也不要垫子,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拿起案上糕点就吃,茶师又斟上一杯茶,正好给他拿来解渴。
画玉寒冷觑着他,冷飕飕说邬蛇唯见沼林,你去过舛谷了?
沈时令说不一定,我只是瞅它像,便捉回来碰运气。
画玉寒说倘若是邬蛇,我帮你跟华佗峰那边,商谈一个好价格。
沈时令乜去一眼,戏谑说甭帮我,帮你自己谈,再说了我要它没用,又不能拿来做酒菌。
说罢,端起茶一饮而尽,又喊那茶师再斟一杯。
画玉寒挑眉说亲兄弟还明算账,更何况是我和你,我看还是分清楚得好,省得底下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我说了不让你过来搅局,可唯一一个遵守我命令的,还是一个刚迈入门槛,连武功都不会的小杂役。
沈时令三个月没见着他,心中积蓄满满地思念,听他嘲讽奚落也没恼,案台下握着他的手,调侃说你没听过一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连底下人都看得明白,你是离不了我沈时令,你也就别跟自己过不去,搞得彼此心里都不痛快。
画玉寒甩了他的手,冷脸说不是底下人看得明白,是你故意让他们看明白,我身边无人能坐的位置,你偏偏过来一屁股坐下,如今你已经达成目的了,人人都知晓天下唯有你沈时令能与我画玉寒并肩,满意啦?
沈时令吃着糕点,故意大大咧咧说满意!
画玉寒笑了一下,慢条斯理说那我倒要提醒你,越没能耐的人越显摆,因为他想让大家瞧得起他,但又没那个能力做到,也只能耍些小花招,反倒更让人瞧不上眼。
沈时令眉间微微一挑,这话倒似戳中他的内心,想当初最烦这些莫名其妙、附庸风雅的宴请,有这功夫待在酒坊筛酒或者在溪头练武,即便是玩打水漂也比来这更香一些,说到底画玉寒还是最懂他的人,即便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画玉寒却一眼即明出言道破,想到这层又呵呵一乐,心里却觉得悲哀透顶,戏谑说这都被你知晓了?越想显摆越没能耐,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但我有没有能耐,旁人不清楚,你画玉寒自当清楚。我也要提醒你,不要逼虎伤人。
沈时令说到最后声音发凉,画玉寒端着架子也就罢了,还当真拿鄙夷眼神看过来,任谁看了心里都会窝火。
画玉寒冷笑一声,无惧他的怒气,讥诮说我知晓得多呢,你急着赶过来,是听说我请了星鸢。你到场之后躲着偷窥,大庭广众想抓现行,究竟你蠢还是我蠢?被一个小杂役阻挡,你也多疑打听他的身世,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只要是块肉都咬一口?
沈时令沉默片刻,皱眉解释说我知晓你没喝醉,也没打算瞒着你,我真要躲起来偷窥,绝对会让你察觉不到……我跟那护卫聊几句,是因这小子的眼神,跟狼崽子似狠戾,倒让我想起了卓无尘。
白鹤堂的案子落下判罚,画玉寒不待风波过去,便将卓无尘遣去北疆马队,如此一来再无回山庄的可能。
画玉寒自认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不管对卓无尘还是沈时令,这会子又听他提起卓无尘,顿时那火又窜上来,冷飕飕说你还敢提这一茬?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德行,连一个小杂役的醋都要吃?
沈时令只要想起那一幕,那眼神就暗流汹涌,凉飕飕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同一个坑栽两次,当初我也是看那畜生可怜,让他来山庄谋个生计,结果却是东郭先生和狼。
画玉寒眯起眼睛,目光逡巡他的脸,冷笑说连杀气都冒出来了,你是提醒还是威胁,究竟谁在逼虎伤人?
沈时令冷笑说无所谓,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你生死都是我的人,除了我谁都休想接近你。
画玉寒眼神泛起冰渣,端起茶杯往他脸上一泼,又将杯子轻轻搁回案上,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说清醒啦?
沈时令被他泼一脸茶,此刻倒是冷静下来,转头叫侍女取来巾帕,擦净脸后站了起来,眼睛看着远处枫林,沉声说舛谷我还会再去,找能制酒菌的果子。你饮的这款茶球,是我在金陵碰巧寻得,但目前还没寻得茶源,待我找到了再跟你说吧!
沈时令回酒坊看了大师傅拿回来的谷物,商定补酒就用高粱、青稞和荞麦,并跟粮铺老板讲好当面验货,别想玩鱼目混珠的花样。
稍晚一点,沈时令又听得前边讲,说要取六坛青梅酒送去红枫阁,取酒的侍从说枫林那边已经散了,但画玉寒兴致不减又跑去红枫阁耍乐了。
沈时令让人把酒拿出来,自己便又进了醅房,不一会小莫愁端来馒头,说是想要跟他学醅酒,还说等以后嫁给他,酒坊老板娘得会酿酒。
沈时令懒得听她胡说八道,拿下两只馒头,放在一旁罩起来,皱眉说你想学醅酒,等明儿我走了,让大师傅来教你。
小莫愁不乐意了,揪着自己的长辫稍,耍性子似不肯离开,跺脚嘟嘴尖声反问:为什么,我不要跟大师傅学,我就是想要跟你学!
一眨眼她已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殊家兄妹来姑苏后,有饶舌者听到传言,竟对她说男人玩归玩,迟早都要娶妻生子,不仅是画庄主如此,沈管事也是一个样。小莫愁又是童养媳,名正言顺的事情,倘若沈时令要娶妻,不娶她还能娶谁呢?
沈时令想了一下,索性把话说明白,沉声说我知道你长大了,但甭听外边人乱说,我只是拿你当妹妹,便是来日你出嫁了,我依旧是你的兄长,你在夫家受了委屈,我定会为你撑腰出头。
小莫愁可不听这些,哇地一声捂住眼睛,赖地上撒泼打滚,假哭干嚎说你明明把我买回来,我就是你的童养媳,我就是你的童养媳,你赖不掉,休想赖!
沈时令皱眉,沉声说起来!
看来还是心急了,这孩子还没长大,不懂什么叫感情,不是抱头耍赖就管用,还拿小时候跟他要糖葫芦的那一套。
小莫愁不听,扯着嗓子鬼喊: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
沈时令板起脸孔,冷飕飕说一、二……
在三数出口之前,小莫愁嗖地起身,虽说嘟嘴一脸委屈,却也不敢大声喊叫。
沈时令冷厉说出去,以后再说傻话,小心我赶你出门,谁来求情都没有用,你自己去寻活路。
小莫愁委屈跑出去,没一会又跑回来,在门边露出半个脸,孩子气似说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去当杀手,专挑成亲之人杀,杀完墙上留书‘沈时令之妻’,让你成为天下公敌,让画玉寒想包庇你都不成,最终还要亲手杀掉你。
小莫愁扒拉着门,赌气似冲他大喊:看你俩还恩爱个屁。
沈时令懒得理她,越理她越来劲,就凭她那三脚猫的花把式,蹲个马步都叫苦连天,跟他学刀学不来,跟画玉寒学剑也学不成,擒拿手还专挑简单的练,连轻功都不顶事,水上飘成落水狗。
这孩子还好吹牛,逢着人就吹嘘,说她得自己和画玉寒的武功精髓,集沈画两家武功之大成,只可惜家里不让她闯荡江湖,要不然早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天下第一的牌匾非她莫属。
沈时令着实无奈,就以她如今的身手,别说去当飞檐走壁的女杀手,去地主家当个护院都成问题。
小莫愁走后,沈时令定下心来,将大师傅留下的几款酒一一筛完,这才惊觉已经月到中天,外边恰好传来打更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清晰。
庄内也就醅房一灯独明,沈时令依着门框仰头望月,那眼神中的寂寞和失落,便在那一刻丝丝缕缕逸出。
画玉寒此刻在哪,是醉卧红枫阁,还是回了别苑?
他从没对画玉寒说过,他爱看他着一身白,倒不是指白裳雪袍,而是昔日少年在月下练剑,被月光披沐一身,剑光映着月华,稚嫩脸庞坚毅眼神,或是立剑反握,或是平剑回刺,一招一式历历在目,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即便此刻黯然神伤,只要想起那一幕,仍觉世间唯有画玉寒才配得上那一抹白。沈时令藏在心中的少年,是清秀绝俗的存在,不落凡尘皎洁如月。
可这皎洁的月,却被乌云裹住,伤得他心很疼。
沈时令望着月亮正在出神,廊外传来沙沙脚步声,急促焦躁纷乱愤恨,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气,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沈时令一转身,竟见着画玉寒,从长廊的另一端向他走来,这是月亮打东边出来了?画玉寒怎会来酒坊寻他?
画玉寒看他的神色倒是如常,眉梢舒展嘴角翘起,似带几分酒后憨态,用轻松戏谑地口吻说你倒是惬意,躲在这里赏月,怎么不回小屋?!
沈时令冷冷瞅他,心中警钟叩响,嘴上淡淡说这话问得奇了,你不回小屋,我自然也不用回去。
这人素来口是心非,读他心思不能光听他说话,还得从其它细枝末节上来推敲,脚步声踢踏纷乱,分明是积怒于胸,又不知哪里得罪他,让他三更半夜找来算账,还装出一副微醺模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头有诈。
画玉寒笑了一下,似有几分微醉,往他肩头靠过去,难得地主动投诚。
沈时令闻到他身上酒气,又见他主动靠过来,那一瞬松动戒备揽他入怀,但很快看到他的小动作,果不其然出了阴招。
那一瞬的松懈迟疑,闪避还是慢了一步,画玉寒的大碑掌,抵上沈时令的手肘。
俩人就在屋檐底下,你来我往一个揉推,画玉寒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掌,即便被沈时令卸掉七分力道,余下三分力道还是顺肘拍上胸膛。
沈时令连退几步撞上柱子,力道之大让他喉口一甜,画玉寒竟然真对他下重手,震惊之余咬牙提气,画玉寒第二招又拍过来,撕去伪装恨意滔天,疾声厉色说你竟敢对我下药?!
沈时令听见他的怒斥,心里更是惊诧不已,但大碑掌已经打过来,容不得他分心辩解,更何况先机已失步步受制,想要逆转唯有以伤换之。
沈时令心思把定跺足提气,沉桥冲拳硬接画玉寒的第二掌,就听画玉寒冷斥一声找死,那一掌四平八稳波澜不惊拍过来,这一回仍是拍上沈时令的左肩,随即一招泰山压顶想顺势把沈时令擒下。
画玉寒在那一刻也松懈了,忘了眼前人跟他从小打到大,不管是武功还是心性,对他都是了若指掌,甚至没事就在琢磨他的掌法破绽,比琢磨自家刀法还要上心;更忘了此人出过一趟远门,从洛阳一直打到漠北,遇过形形色色的邪头,斗过五花八门的兵器,败过号称漠北第一刀的血魇。
这一趟远门所得到的对战经历,足矣让沈时令受用一生,而并非如画玉寒所言,除了一身伤、什么都没落下。
画玉寒只见他圈桥擦掌,以从未见过的新招配合奇怪步伐,似一条泥鳅从自己掌下滑溜了,就像翻出如来佛祖掌心的孙猴子。
轮到画玉寒震惊不已,一招错判局势逆转,已让沈时令窜置后背,此刻唯有比拼速度,一旦让对方先一步转身,对着自己的背后空门,那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俩人皆是背对着背,也唯有一招的机会。
画玉寒一招叶底藏花,与沈时令预判得一样,反手招式大抵都是必杀技,唯独这一招叶底藏花是活招。
沈时令便赌他会用这招,这人虽说怒气冲天,但还没对自己动杀念,下手虽重却是招招活路,饶是如此也让人气愤至极,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今个不揍得他哭爹喊娘,自己就对不起老沈家的名号。
这叶底藏花的破绽便在藏花,擒拿手中有一招仙人指路,前半式打出去捋了手腕,顺势一招点石成金,别说是一朵藏在叶底的花,便是一根苞谷也被撸秃了。
画玉寒一掌拍去泥牛入海,沈时令后脑勺似长眼睛,堪堪避开他的掌风。
画玉寒一惊之下,手肘竟被反捋,唯有沉肩错步,将气力聚以肘头,撞击对方的腰眼,以此摆脱对方的牵制。
如此一来空门显露,沈时令正等着他送上门,一招点石成金击中肘头麻穴,顿时让他半边身子酸麻,转身动作也慢了一瞬。
高手博弈生死一瞬,这一瞬足矣判落生死。
画玉寒转身时拳风扑面,沈时令先一步立定出拳,又堪堪停于他眉心之下、两眼之间的位置,贴着鼻梁却没再进一步。
画玉寒能感受到拳头灼热,似要把他的鼻梁都灼伤,但沈时令看他的眼神很冷,宛如数九寒冬冰冷彻骨。
画玉寒见过这种眼神还是十几年前,沈时令刚到山庄那几年,自己一时气愤鬼迷心窍,竟偷偷在蜜饯里下闹肚子的药,害得抱病的沈母差点出事。画玉寒事后也很后悔,但又抹不开面子,偷偷躲在林边看了许久,直到谷场之事发生后,才鼓起勇气往河边又进了一段距离。
画玉寒也从没告诉过沈时令,沈时令能发现他躲在树后偷窥,那只是他故意让他发现自己。
画玉寒随即瞄见他嘴角血迹,胸前也有一抹暗红,反手招式并没伤到他,这伤只能是头一掌落下的。
还以为自己留手了,谁想还是出手重了,也难怪他脸色冰冷,这一掌怕是打到他心上了。
沈时令原本是戒备着的,可架不住他的美人计,倘若一开始便是这种冰冷神情,那自己还有可能伤到他吗?
画玉寒想着想着不由怔忪,愣愣地看着沈时令,似酒劲上来迷糊一般,沈时令见他松懈下来,斗志全无眼神迷茫,便也收回了拳头。
这人虽说难得发疯,但发起疯来不是人,也唯有将其擒下,以武力压制住他,便也不用再废话。
这一掌挨得真是冤枉,自己需要对他下药吗?
沈时令手背一抹嘴角,冷飕飕看他一眼,自廊下摘了水勺,进屋倒一瓢水出来,站在阶边仔细漱口,满嘴血腥还怎么尝得出酒味?
沈时令心想今夜不用睡了,把那几款酒醅完,该甄别的甄别好,该交代的交代好,自己也好早一些离开姑苏城,去闽南也好、去舛谷也好,总比待在这里要强一些,遇到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主,迟早有一天会被他逼成失心疯,方才自己真想把那一拳砸下去,也险些就收不住怒气砸下去。
一再逼虎伤人,想看虎的爪牙,只怕画玉寒付不起代价。
廊下又传来咚咚脚步声,一颗脑袋刚从走廊另一端冒出来,那位不懂事的小仆找来了,但庄主两个字还没喊出口,便被隐身黑暗的护卫捂嘴拖走了。
沈时令此刻心灰意冷,别说是那小仆,连画玉寒也不想看,任他杵在廊下当空气,反正酒坊是他的,还不准老板待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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