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照入狭窄幽暗的舱房内,顾素也把舱门拉开了,似想呼吸新鲜空气,但沈时令知晓他是听到金掌门的名字,难以遏制的悲愤涌上心头。
有时候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但随着沈时令的回忆,不经意间又揭开顾素的疮疤,让心再一次受炮烙之刑。
沈时令不仅担心起来,直到此刻才看明白,顾素还没做好重回故地的准备,更别提重建茶山和家园。
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回去只会让他更加痛苦,被破败不堪的景象折磨,直至最后崩溃逃离。
这一次逃离不晓得要过多久,才能真正把他心底的伤治好。或许在生命最终的那一刻,才又想起故乡一景一物,但一切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回去了。
沈时令想到此也站了起来,从衣架上取了一件披风,走到顾素身后轻声说去甲板,昏睡了几日,我也想出去透一口气。
顾素闻言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原来自己并没骗过他,他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沈时令带着顾素走上甲板,让他小心湿滑的地板,连同那些窟窿破洞,听余老五说画玉寒此前就在这条船上跟杀手们打斗,也是画玉寒将这条船驶离灯船游行的队伍,最终停靠在人烟稀少的浔阳野渡。
水手们已经把布幔扎成的凤凰拆了下来,此刻这艘船与别的船只并无差别,甚至还要显得结实高大一些。
沈时令经过桅杆时仰头看了一眼,画玉寒从崖顶一跃而下,那些帷幔倒是兜住了他,但因为悬崖很高,画玉寒又受重伤,这一摔便生死难料。
幸亏,画玉寒练了北冥神功,能在危机时刻保他一命。
余老五见沈时令出来了,那眼神有些奇怪,刚想走过去说话,又被莫愁给挡住了。
俩人眼神对峙,余老五败下阵,跟着听见莫愁嘀咕说没用的,拧起来一根筋,越劝越来劲,不信你就试试,看他俩谁会听你劝。
沈时令微微皱眉,逼自己转过视线,不要听那俩人胡扯。
风中的顾素很单薄,不仅衣衫单薄,身材更是单薄,即便跟他习武三年,身板仍是很单薄,那把薄刀倒是适合他。
刀薄、人薄、杀凡老六时的眼神凉薄,尤其令沈时令记忆深刻,或许此前自己说错了,应该让顾素去游历江湖,于一次次生死之中,把心和招式锻得更强,跟后来的画玉寒一样,武功强到可怕的地步,自己再也打不过他了。
在蓬莱客栈之所以得手,那是因为画玉寒受了伤,沈时令想到此追悔莫及,或许没那三掌落在身上,画玉寒不会摔得如此之重。
但那三掌画玉寒受得委实不冤,与自己这几年的遭遇相比,那三掌简直就不算个事,沈时令觉得这样了断,等于白送画玉寒一个自在。
江风吹得顾素清醒一些,回头见沈时令又在发愣,瞅着滚滚江水出神,那件披风搭在臂弯,看样子是想给自己披上,但一瞬又想到了画当家,便无可救药陷入回忆。
顾素叹了一口气,拿胳膊拱他一下,又转身示意他给披上,但见沈时令转头看来,懵然神情还没反应过来,没好气说下了一夜的雨,江里涨水了,你这披风……不是帮我拿的?
沈时令这才反应过来,展开披风替他披上,很快听到莫愁尖溜溜说你看你看,叫你别过去,夹在他俩中间,你不嫌多余啊?!
顾素也听到了,不由得苦笑,心想这丫头只看到表象,她的沈大哥心里始终装着画玉寒,从以前一直装到现在都没舍得放下。
这要是画当家站在跟前,那披风早就盖到身上,哪还像他这般走神,非要自己喊他才行。
按他所述画当家的性子,不晓得要殷勤几次,画当家才肯接受好意,热脸贴冷屁股,可他就是乐此不疲。
顾素这般想着,手摸着披风,伤心想在画庄主那里,披的不是披风,是满心的爱意;但在自己这里,披风就是披风,给他御寒的东西。
俩人站在船头没说话,倒是听见余老五的声音,大大咧咧说丫头,我看你对那顾公子,倒有那么一点意思。
莫愁大声说我是很喜欢公子,可公子不喜欢我。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妾有心来郎无情,月老红线都不灵。
顾素听得窘迫起来,沈时令却聪耳不闻,小莫愁这张嘴,没一刻能闲得住,不是吹牛皮,就是胡说八道,拿着无聊当有趣。如今加上余老五,可算找着话搭子,这俩不去说快板,真真是浪费了。
余老五嘿嘿干笑,不怀好意说我看他对你也不错,我觉得你俩在一起,比他俩在一起还般配。
莫愁冷哼一声,瞅着船头俩人,拔高声音说我才不会跟沈大哥抢,我巴不得他俩好在一起,你也别想棒打鸳鸯。
余老五挠头,困惑说啥意思,还巴不得他俩,你看了就不吃醋啊?
莫愁依着船舷,晃着大辫梢子,漫不经心说你懂什么,沈大哥是遇人不淑,跟着画玉寒老遭罪了。好不容易遇到公子,也算是前辈子积德。公子人可好了,一点儿都不凶,温柔善良又懂得心疼人,沈大哥跟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等护送他们到茶山归隐,我就能放心闯荡江湖。不是我吹牛,要不了几年,你就能在江湖上听到我的名号,响誉南七北六十三州,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足智多谋胆略过人,比画玉寒还要厉害。
余老五咧嘴,揶揄说比你沈大哥厉害就成了,别画当家了。
莫愁反驳说那不成,论武功、谋略和手腕,还是得看画玉寒,他才是我心中想翻过的那座高山。
余老五嗤笑说吹吧吹吧,反正哪都去不了,听你吹牛也蛮有意思。你这丫头吹起牛来,连我们这些抠脚大汉都自愧不如。
莫愁丢了辫子,捏着手关节,噘嘴说你不信?那咱俩比武,看谁更厉害。
顾素听得心头一动,怕他们真干起来,但听余老五懒洋洋说免了,就算赢了你,也会被人嘲笑,说我欺负晚辈。
莫愁嬉皮笑脸说比武还讲什么长辈晚辈,按地上狠狠搓揉就成了。
余老五惊叹说你这是比武?还按地上狠狠搓揉,当是吴婶搓衣裳呢吧?!
莫愁笑嘻嘻说要不,你就让我一只手,就让你的左手吧。
余老五笑说丫头,我用左手剑,你还要我让左手,直接算你赢不是更好。
顾素这才回过头,见沈时令又在发愣,双手抓着船舷,撑着身子望着远方,那双眼茫然无神,人虽然站在面前,思绪不知飘去哪里。
顾素叹了一口气,转过脸问他后来呢?
沈时令回过神来,重重吁了一口气,眼神黯淡说画玉寒希望我待在金陵堂,我知道他是怕我有危险,三位副堂主能够保护我,但我想去洛阳找轩辕雪岁景宏夫妇,我希望通过他们能跟天地银庄筹借银两,但是……
那一年沈时令几乎都待在洛阳,可惜岁景宏夫妇并不见他,天地银庄也不会买一个远在江南的金陵堂堂主的帐。
顾素沉默半晌,才又皱眉说你去那么远,是不想听到姑苏传来的消息吧?这回可是你俩商量好得,他也不许你过去质问他,听到什么你都得忍着。
沈时令苦笑一下,回忆起那段时光,眼睛越发没神采。
顾素嗤笑说你不说我都能猜到,姑苏城没少起流言吧?这要是搁在我们那里,就以画当家的显赫家势,上门说媒的人都要排到城门口了。
沈时令说是有一些消息,但我人在洛阳……等我听到时,都已经过去了。画玉寒也跟我一样,天生就不好女色。
顾素没忍住,挖苦讽刺说我明白,你们就好彼此,旁人插不进去。
沈时令便又沉默了,他和画玉寒的过往,终究还是伤害到了顾素。
半晌,顾素才又开口,凉凉说甭理我说什么,我就是羡慕嫉妒……你跟画当家看似打打闹闹,实际上好得跟一个人似,一同吃苦受累,一同坎坷沉浮,没你的陪伴怂恿,只怕他一早就认命,不好女色也好了,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当一个饱受赞誉、外人眼中完美的画当家。
沈时令微微一愣,苦笑说这……我与他相遇,或许就是孽缘。
顾素重重吁了一口气,即便是在甲板上,凉风扑面而来,仍觉得胸中憋闷,静默片刻后才又问,你在洛阳的朋友,岁氏夫妇还在责怪你?
沈时令叹气说是我当初思虑不周全,为逼洛阳酒会凑齐花红,竟然散布虚假消息,还说要将赏银全部瓜分,但实际上偷偷运走一半,是我弄虚作假失言在先。我为一己私利闹得满城风雨,岁景宏和轩辕雪责怪我,我并无怨言也当受之。
顾素皱眉说没他们帮你,银庄也不肯借,你后来怎么办?
沈时令摇摇头,无奈说我用尽办法,终是无能帮画玉寒筹到借款,眼看着年关将近,盘缠也快用尽,只能空手回了金陵。我不晓得怎么跟画玉寒交代,我曾写信告诉他我去洛阳,找岁氏夫妇和天地银庄,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么大一笔数目借款,怕是十个金陵堂主也不够分量。那一年岁末我虽然偷偷潜回姑苏,但只在舞狮擂台和元宵灯会上远远瞅他,还得小心不被山庄的人发现。我实在太想画玉寒,后来又潜入红枫阁,请星鸢帮忙捎信,说我在对岸梅林等他。
顾素说那他来了吗?
沈时令苦笑说我在祠堂藏了半个月,终是见到画玉寒来了,但……
顾素好奇说怎么啦?
沈时令皱眉说他的北冥神功已是入门阶段,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寒气,便是被他瞄一眼,都觉得寒意逼人。
顾素试探说你们……好了?
沈时令摇摇头,眉头褶子更多,眼中似有畏惧,忧愁说他只逗留半个时辰,说回去还要练功。北冥神功入门后,总共有十二阶段,练功对照十二时辰,很快就到他练功时辰,所以不能多逗留。我不知道画家怎会有如此武功,画玉寒仅是初入门,便从头冰冷到脚,就跟一具尸体似,让我想起在桃叶渡,从水里救起的妇人,浑身冰凉没有温热。我让他不要再练了,但他不肯听我的,还说此功如何厉害,他爹也才练到三层火候,便能在白水城与我俩打个平手。画玉寒说他必须练到第四层,超过他爹一层功力,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爹也奈何不了他,几位堂主只能服膺。
顾素质疑说那他爹不也能继续练,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谁先停下谁就完了。
沈时令苦笑说我也这般说了,照这般比拼下去,练得没完没了,把活人都练成冰了,我都不敢想……也怕他最终走火入魔。
顾素沉默一瞬,忍不住说你是怕他忘了你吧?
沈时令长叹一声,神情黯然说如何能不怕呢?但画玉寒执拗得很,一门心思想要赢了他爹,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最终又与他起了口角,难得见着他人来,但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顾素听得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揶揄说你也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主,后来呢?
沈时令说洛阳那边没办法,画玉寒那边也劝不动,我只能转而去舛谷,想再试试运气。那一年正巧倒春寒,北风刮得瘴气难聚,那些毒蛇都不见了,不晓得躲哪冬眠了,沼泽淤泥都被冻住,我用水上飘的轻功,终是穿过沼泽林子,但搜寻遍了一无所获。我想可能是季节不对,那果子许是春、夏、秋季,第二年我便耗在舛谷,每隔十天半个月便进谷寻找,直到冬季再次来临,我仍没找到传说中的绿果。
顾素皱眉说你就没想过,或许……
沈时令苦笑说我也曾经想过,或许只是骗人的故事,祖辈们刚刚酿酒时,并没有什么名气,编一个玄乎故事,能让酒卖得好一些。
顾素皱眉说缠着蛇的野兽倒是有,但入土即化的果子,还真是不常见,除非它是水做的,但也不会说是连皮带核都没了。
沈时令笑了一下,笑容颇为无奈,叹气说它确实存在,只不过……
顾素被勾起好奇,追问说只不过什么?
沈时令再一次复述流传于家族的古老故事,只不过这一次的叙述,省掉无关痛痒的词,专挑几个特征组成的话:先祖打败浑身爬满蛇的黑毛异兽,拿走了挤出绿色汁液的果子。
顾素一时听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震惊说你是说异兽就是沼林,所以才说身上缠着毒蛇,毒蛇就是沼林中的邬蛇。
沈时令说我也是无意发现这个秘密,那天我在沼林寻了一天,傍晚时仍是一无所获,我又累又饿坐在林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那一日的沈时令心神俱疲,盯着沼林发愣出神,便是在那时候发现了,经过日头照射的沼林,这会子开始冒着泡,那泡呈现出绿色,一个个李子大小,破泡后溅出绿汁,但很快就不见了。
顾素皱眉反胃,似觉得很恶心,沼林里的污水,毒蛇毒虫藓泥,甚至埋了尸体,捂着嘴吃惊说真是那玩意?你的祖先竟拿它来制作酒菌?
沈时令理解他的反应,正常人听了都会恶心,即便花朝酒再好饮,想到尸水也不敢喝,无奈说本就有以牛胃液和猪肚液来制作酒菌,但通常都是拿辣蓼草,有些地方也叫醉鱼草或是甜酒草,但那种不甚稀奇,酿出的酒全凭手艺。即便我手艺再好,没了酒菌的功效,终究达不到花朝的程度。
顾素担忧说那你怎么办?
沈时令郁卒说我想起林中骷髅,怎么都下不了手,更不敢透露这个秘密,画潋山庄的花朝酒,竟拿沼林的尸水炮制酒菌,这消息一旦传出,令画玉寒的颜面受损,更会影响画潋山庄的诚意和威信。
顾素皱眉说那画潋山庄那边,画当家没消息传来?
沈时令摇了摇头,眼角眉梢透出忧伤,缓缓说那一年开春,殊笑笑的未婚夫玉三公子突然病故,没过半年我便听闻殊画两家联姻的传言,甚至听说定亲宴就放在十月。
顾素啊了一声,眼中满是疑问,狐疑说画当家真与她订亲啦?老管家怎会没告诉我?
见沈时令投来疑问目光,顾素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诚对他说,你昏睡的这几日,我跟老管家和余老五打听你们的事,我此前一直以为你们只是结义之情,谁想到你与他竟是那种关系。
沈时令叹了一口气,仰望不远处的桅杆,意味不明说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顾素盯着他的脸,漆黑眼珠逡巡着他,单刀直入说你答应了我,你后悔了?
沈时令仍旧望着桅杆,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犹豫不决的神情,已经无声给出答案。
顾素心里明白,他不是犹豫跟谁走,而是犹豫如何开口,害怕再次伤害自己,但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从画当家出现的那一刻,伤害就已经开始了。
顾素还不想放弃,眼瞅着苦难过去了,好运已经临门一脚,这时候放弃实在不甘心,忍不住试探说画当家已经死了。
只要沈时令一句话,人死就能放下一切,跟自己重新开始,顾素甚至能够假想,自己提刀杀向画当家,只要避开余老五和小莫愁。
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但为了沈时令,顾素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让画当家死得再透一点,让沈时令彻底把这个人忘记。
沈时令突然笑了一下,目光从桅顶落向甲板,画玉寒摔下来的地方,暴雨冲刷掉他的血迹,但那血色却留在心上,怎么都擦拭不干净。
沈时令想着又叹了一口气,最终看回到自己脚尖,又转身望着滚滚江水,沉缓悲伤说不重要了,他是生是死,结果都一样。
顾素愕然,皱眉说什么意思?
如果生死都一样,那他又何须动手,杀与不杀都一样。
沈时令只是苦笑,并没进一步解释,岔开话头说老管家没告诉你定亲之事,因为画玉寒赶在定亲宴前动手了,表面上是在对殊家,暗里针对画夫人,殊笑笑想嫁给画玉寒,画夫人便是她的靠山。殊笑笑可能没想到,画玉寒拿到玉婉儿,给胞弟下毒的铁证。玉家的当家人,本该由嫡长子继承,也就是玉三公子,但因为玉三公子当时年幼,便由长姐玉婉儿暂代掌权。
眼瞅着胞弟一天天长大,且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玉婉儿便率先下毒手,每日一点毒粉让玉三公子日渐衰弱,直至长年抱病不起,玉家的大小事务仍被玉婉儿掌控,而玉婉儿跟殊笑笑可是换帕子之交,昔日都曾拜入珑山书院,俩人性情相投义结金兰,对胞弟下毒就是殊笑笑帮好姐妹拿的主意。
顾素愕然,亲姐谋害胞弟,当真鲜少听闻,皱眉说这个长姐真是狠毒,争权夺势蒙蔽良心,竟对自己的胞弟下毒手。
沈时令那几年总在外边跑,见到的奇葩事情多了,对此倒也不以为然,淡淡说也不能这么说,画玉寒说玉三公子也非善类,小小年纪便想掌控家族。他为尽早摆脱长姐控制,竟然联手族中长老,想把玉婉儿远嫁蜀地,给年过四旬的鹰堡堡主当续房,玉婉儿用计退了这门亲事,又用手腕笼络族中长老,随后就对她的胞弟下手了。
顾素愕然说这对姐弟,真是好佬。
沈时令说画玉寒将罪证交到武盟,说即便是未过门的未婚妻,也不能徇私包庇罔顾人命。玉婉儿因为杀害胞弟的事败露,被玉家长老问罪后服毒自尽。殊笑笑原本要被玉家问罪,但殊家肯赔大笔银子,殊笑笑最后削发为尼,待在藏红寺念经诵佛,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顾素失笑说那画夫人岂不是没了儿媳?
沈时令淡淡说画玉寒打败了他爹,连同他娘一起软禁后山,雷凤和端木城也被卸任,两堂换成了他的亲信,至此才算是真正掌控山庄。画当家的称呼,便从那时开始,响彻南北武林。
顾素惊讶说画当家真做到了?
沈时令平静说不仅如此,他还找到那笔黄金,逼画夫人交还出来,解了山庄的债务之急。
顾素啊了一声,语气流出赞叹,慕强似乎是天性,尤其在遭遇不公之后,渴望力量变成强者,是潜藏在内心、尚未觉醒的愿望。
沈时令却似千帆过尽,强也好、弱也罢都是那个人,让自己爱了半生的画玉寒,语气平淡说画玉寒说过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从画夫人暴露敌意的那一刻,画玉寒便有了着手方向,追查那几名侍女和殊笑笑,连同画夫人的那几名宗亲,一旦锁定目标便好办了,但凡做过必会留下痕迹,切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顾素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珠子,在他的脸来回扫视,似在琢磨他话中意思。
沈时令方才说话的语气,尤其说到最后一句时,特别像老师傅交代徒弟,日后行走江湖莫要为非作歹,做坏事必有暴露的一天。
从沈时令苏醒后直至现在,述说着与画玉寒的过往,虽然没有明确表明,但流露出的离别意味已经越来越明显。
顾素的脑海里闪过‘了断’,沈时令毕竟只有一个,要么跟随苏醒后的画当家回去,要么跟自己回茶山归隐。
没有折中的法子,沈时令不是木柴能劈两半,让他和画当家一人抱走一半。
顾素陡然想起他先前的回答,生死都一样,莫不是暗示不管如何,都要跟自己做一个了断?
顾素被这想法吓到了,后退一步靠着船舷,半晌才强压下心惊,脸色惨白说画当家掌控山庄,你合该高兴才是……为何我听你谈起并不欢欣,莫非担心他的北冥神功?他要真把你忘了才好,便不会抓人回山庄。
顾素说完才察觉好似说漏嘴,按照他的说法画当家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怎能抓他们回去?
顾素转头打量沈时令,见他好似浑然不觉,眼睛始终盯着江面,当下忍不住自嘲一笑,像他这般心细之人,又把画当家视若珍宝,察觉不到破绽就鬼了。
再加上他听闻画当家死讯时,那不合常理的平静神情,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素至此也想明白了,他之所以这般镇定,要么知晓画当家活着,要么就是心存死志,想待众人安全之后,追画当家同赴黄泉。
顾素想着想着,眼眶酸涩起来,心中万分委屈,心想他跟自己殉情是假,逼余老五救人才是真;跟画当家闹掰是假,跟画当家殉情才是真。
沈时令并没察觉顾素的心情,只是望着滚滚江水,再没当初那种惬意,心头似压着一座山,沉重得透不过气。
此刻回想起刚上船时,那种轻松惬意的心情,似乎是因为打伤画玉寒,从他眼中看到受伤和绝望,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的舒畅。
就似娘亲每每跟自己说不通道理,气得饱揍他时的那种畅快,但娘亲每每揍完后,又觉得愧疚心疼,就似现在自己这般,看画玉寒倒在血泊中,那种心痛懊悔的滋味,如蚀骨之蛆一般,即便陷在晕厥深渊,仍能感知到那种痛。
俩人在船头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心思,最终还是顾素先回神,幽怨眼神看着他说怎么不说了?他的北冥神功,让你很担心吧?
沈时令面容忧戚,语调悲伤说我确实为他练功之事担忧,怕他心思太杂练不进去,躁进求成反而导致走火入魔;又怕他冷心绝情练进去了,到最后真如他说的那般,天人合一无欲无求,将过往一切都看淡了。
顾素叹说我懂,你怕他输了,又怕他赢了。
沈时令勾起一抹苦笑,摇头说你不懂……那两年我日夜惊怕,他又不许我回姑苏,我每次偷偷回去看他,都能觉察到他的改变,越来越冰寒冷寂,对我和心腹护卫都一样。他身上没一丝热乎气,三步之内寒气逼人,甚至连姑苏城都在传言,他泡过的小汤池都能结冰。我几次劝他不要再练了,我们可以联手抗衡他爹,就似那次在波颂客栈,拼尽全力也能抗衡。但他说那是他的家事,画家人只能由画家处理,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他这般说我也只能作罢,但每次都为此起争执,闹到最后不欢而散。他每次都发狠话,要我别再回姑苏,但见他这般模样,只比冰雕多一口气,我又如何能不回来?!
顾素皱眉说你提心吊胆了两年,但他爹娘被软禁之后,你不就可以回到姑苏,他也不用再练北冥神功。
沈时令苦笑说他爹娘被软禁后,情况更加糟糕,画玉寒还在练功。我虽能回来姑苏,但
却进不了山庄。山庄戒备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跟铁桶似,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顾素瞪大眼睛,奇怪说为何,怕画老庄主逃出来?
沈时令忧戚说那倒不是,我听山庄管事说了,他爹正在后山养伤,也没能力走出来。画玉寒说危险未除,还有看不见的敌人,那才是最大的威胁。
顾素好奇说谁?
沈时令眉头打结,沉默良久才说我俩闹掰之前,都不曾听他再提起。我也不晓得他所谓的敌人是谁,或者只是他不想见我的借口,更甚者是练功走火入魔,变得敏感多疑草木皆兵。
顾素啊了一声,似乎很难想象,画当家会练功走火入魔。
沈时令也是费解,眼神带着疑问,皱眉说他本来不喜欢带着护卫,两个护卫随行都嫌多,说护卫到哪里都跟着,一举一动皆被监视,想有点秘密都藏不住。画老庄主没被软禁前,他的护卫也就四人,俩人一组一日换班。画老庄主被软禁之后,他的护卫增至十二人,三人一组三个时辰换班,没日没夜随行保护。再之山庄宣布戒严,外围还有不少守卫,后山堂主亲自镇守,巡守护卫超过百人,从年头戒严到年尾,这对画潋山庄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顾素猜测说难道是**苑父子?
**苑比画老庄主还要年长几岁,几十年的内力修为,其子也敢闯入山庄通风报信,父子俩人实力都不容小觑。
沈时令摇头说画玉寒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从**苑父子帮我解围后,画玉寒对他们便放下敌意。他能派策师前去莫看山,按**苑提供的线索追查,说明他也觉得**苑并非真凶。
顾素皱眉说有进展吗,查到真凶了?
沈时令面色转冷,似乎回忆起什么,冷飕飕说不清楚,画玉寒或许查到什么,不想跟我说罢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外人,这些都是他的庄务,无需事事跟我回报。
顾素听到此刻,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沈时令定是找画玉寒询问此事,画玉寒把他奚落一顿,冰冷语气都能想象得出,沈时令到现在提起就生气。
顾素不晓得如何安慰他,只能略掉这个话题,追问他接下来发生的事。
沈时令吁了一口气,才又将心情平复,继续说第二年的岁末,我没能见到画玉寒,我在小屋住到开春,一直到我重回金陵,画玉寒都没回来。我找星鸢帮忙,但他也帮不了。画玉寒以前应酬客人,还会去文雪楼或是红枫阁,但自从练功后便不再去了。除了出席必要的场合,例如岁末酒宴、元宵灯会、清明祭祖等等,其余皆让策师或者心腹代替。即便是在那些必要场合,画玉寒也仅仅露个面说几句话,偶尔能见到他举杯敬酒,但周边都是围着护卫,连我也靠近不了他,更别提是陌生人了。
顾素说他是在练功?
沈时令嗯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重说后山禁地有一处山洞,我们以前也溜进去玩过,洞内有一口千年寒潭,潭水终年寒气逼人,即便夏天穿氅衣进去,待久了仍觉得冻人,画玉寒在里边练功,那些护卫就守在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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