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玉寒一碗酒灌下去,阴沉着脸兀自坐着,似在跟谁生闷气,很快又倾来身子,抢走他手中酒坛,仰头这么猛灌一气。
画玉寒饮得有点儿急,从坛口溢出的晶莹酒液,顺着蝤蛴似的颈子流下,打湿他微微敞开的前襟,连发丝都溅上酒珠子,又被月辉映得晶莹剔透。
沈时令就靠在窗台上,静静看着他狂饮,想他以前在山庄时,醉酒皆因推不掉的应酬,似这般饮得楚狂无度,倒是上船之后才察觉,也不晓得他此前压抑多久,才这般自伤自艾发泄情绪。
这算是缅怀还是祭奠?是为当初被他杀死的酒师,还是为后来的沈时令和顾素?
沈时令这般想,不觉也痴了,那一夜两败俱伤,酒师死了画玉寒又何尝痛快活着?只可惜那时满腔恨意,只觉得自己被他辜负,想着要跟顾素重新开始,但终归是自己行差踏错,一开始就不该跟顾素踏过授武的界限。
等画玉寒饮够了,把酒坛递给沈时令,一个人饮酒多无趣,总要有一个人陪着才成。
沈时令接了过来,仰头往嘴里灌,那酒柱倾如瀑布,全都吸溜入口,不会溅出一滴,饮得可比画玉寒麻利多了,岂有不会饮酒的酒师。
画玉寒也在看着沈时令,一坛酒在俩人之间,就这么传来传去,不多时就干掉一半。
等月往西边走,到了窗户角上,才听见画玉寒吁了一口气。
或许酒劲上来了,眼神也朦胧起来,好似笼起薄薄轻愁,脸颊也浮现了红晕,如瀑黑发垂在身侧,微醺说我下午看到你教那老板筛酒,你说手臂应该这样晃动,浮糟就会跑到酒缸边上,倾倒酒时就好过滤了。
那老板不过二十来岁,打小便在蘋果苑干活,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健壮机敏手脚麻利,虽然年轻没出过远门,但能跟上沈时令的话头,从怎么分辨陈年绿豆到哪里的花椒最香醇,画玉寒在一旁听得插不上嘴,事后怎么都想不明白,酿酒跟花椒有什么关系。
画玉寒自认跟沈时令厮混良久,酒坊哪道工序他都清楚,要他酿酒也没问题,只是不如沈时令的能耐,能酿出花朝、泣秋娘、玉带翠竹等等名酒。
沈时令沉默听着,船路过山阴县城,当地盛产酸频果,且又是丰收季节,便购了一船的果子,运回酒坊想要酿酒。
画玉寒抬起眼皮,眼神藏着埋怨,幽幽说我倒是不晓得,酒中要放花椒。我还以为花椒是用来驱虫,谁想到它还能收敛酒香。
酒黍各有其性,这蘋果酿的酒,还必须要用花椒,小坛搁三粒,中坛搁六粒,大坛就得用十二粒,封口前洒在酒上,方能化去酒液余酸,收敛蘋酒的独特香气。
沈时令也晓得,画玉寒不感兴趣,就似他还不晓得花椒仅仅能够收敛蘋酒酒性,并不是所有的酸酒都能够搁花椒进去。
但这有什么关系,自己也不关心武盟,什么桐山大狱,什么囚犯灭口,只要没威胁到画玉寒,统统都跟他没关系。
画玉寒却似钻牛角尖,又没听到他吱声,心里越发堵得慌,闷闷不乐说竹筒你都怕窜味,酒坛子里搁花椒,这回就不怕窜味啦?
沈母说得没错,酒不醉人,喝到现在,画玉寒只觉没醉,只是气不顺而已,被下午那一幕堵得,尤其沈时令谈到花椒敛酒,那老板一脸惊喜说他也爱如此,俩人那种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为几颗花椒也能惺惺相惜。
画玉寒越发难受起来,只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几颗花椒。
沈时令暼他一眼,心想果然如此,还真不是我多心了。
打从蘋果苑出来时,画玉寒面带微笑,笑吟吟说我看你跟他聊得来,一个肯学一个肯教,一个下午跟你讨教的,都足够他受用一生了。
沈时令当时听着有些奇怪,还特地多看了他一眼,只觉那双眸子云淡风轻,似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但其实又跟平时有了两样。
沈时令正想要问他,余老五倒是过来了,递来武盟的急函,把他看得脸色铁青,沉着脸半晌无语,卓无尘狱中被人灭口,武盟被殊家给渗入了,也着实够他心烦了。
沈时令被余老五给打个岔,又见他心情不好了,便也没再提这一茬。
这会子画玉寒灌了酒下去,别扭郁闷劲又上来了,冷若冰霜说我看你们聊得来,他倒是十分好学,难得!
沈时令深邃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开门见山说画玉寒,人家不过卖个蘋果给我,便是教他筛酒也没什么。以前酒坊那些小学徒,哪个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舂黍、筛壳、摇缸、醅酒、灌坛……这些都是基本功,光有力气没用,需要用巧劲儿。以前也没见你在意过,你也不会在意这些。这会子揪着那老板不放,你是想说我和顾素吧?
画玉寒听见顾素的名字,眼神越发黯然神伤,忧伤说我最近总在做梦,梦见自己站在崖上,看到你们都上了那艘船,我喊不得追不得,一着急……
沈时令脸色一变,当即倾过身子,一把手捂住他的嘴,后怕惊惶的神情,连瞳孔都跟着收缩了。
沈时令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胡说八道,酒坛子也搁下了,站到他的跟前,将他的头按在胸膛上,抱怨说你听听……
心在胸口咚咚跳,被方才那话吓得不轻。
画玉寒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搂着他的腰,说我并非不信你,只是……
沈时令抬起他的下巴,贴近了看着他,深邃忧伤的眼神,似想看到他目光中,叹息说画玉寒,我不该越过那条界限,不该跟他有肌肤之亲,但我也跟你一样,回不到过去改写。
画玉寒摇了摇头,眸中泛出水光,轻声说我晓得,我若不将你推开,这一切不会发生,我没想要责备你,只是下午看见你与那老板,便想起你与他……
画玉寒说着又放开手,颓唐身子靠上窗壁,望着已经西沉的月,冰冷难受的语气说我只是在想,我没他那么好相与,你跟我在一起委屈了。
沈时令苦笑说你爹娘还觉得殊笑笑好相与,你俩才天设地造的一对。
画玉寒掉头瞪眼,眉头紧皱说你怎提到她?别把我跟她扯一块,我听着都头疼。
沈时令幽幽说你也知道听着头疼啊?
画玉寒冷哼说你逼我说的,我说了你又不高兴,觉得是我小肚鸡肠,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沈时令又将他拉到怀里,让他靠着自己胸口,听自己的心跳声,带着心疼揶揄说画玉寒,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发酒疯?
画玉寒靠着他的胸膛,月光落在半边脸上,眼神幽幽说我要是不追来,你要跟他去闵州了吧。我听余老五说你们还在商量,要如何重新修葺顾家宅院。
沈时令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余老五个大嘴巴,怎么不敢告诉画玉寒,还拿剑抵戳他的胸膛,坦诚说余老五听岔了,我当时旨在试探顾素,问他究竟想回哪个家乡,是被金掌门毁掉的故居,还是他所谓的死亡之乡。
画玉寒微微一愣,仰头看他一眼,又垂头靠着他,不高兴说你俩还立誓了。
沈时令苦笑,捋他的长发,说我确实立了,当初没想活着,见他那般恨我,顾家六口人,我拿命赔他吧,反正你也不在乎。
画玉寒虽然没有抬头,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说放屁,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能收走,谁敢动你的命,霜玉剑灭他满门。
沈时令回忆过往,眼神朦胧说画玉寒,什么都不能排在你之前,轩辕雪的诅咒也好,顾素的誓言也罢,这会子你待在我的身边,便是神魔要来收我的命,我都要跟神魔斗上一斗,你当知道我不怕死,只是舍不得丢下你。
俩人就在窗口这般搂着,画玉寒侧身坐在窗台上,沈时令就站在他旁边,让他把头靠在胸膛上,在月光下这般说着话。
竹叶青已经快见底了,但俩人似乎都没醉意,而且还越喝越清醒了,那些过去的时光,爱恋和点滴全都涌上心头。
包括那些伤痛、背叛和恨意,但却因为它们褪了颜色,此刻在脑海里翻来,宛如翻开发黄纸页,只余下五味杂陈耐人回味。
或许,这就是人生,磕磕碰碰艰难前行,所幸又一次并肩了,又一次于月下紧紧相拥,品尝着失而复得、破镜重圆的滋味,彼此都不会再放手了。
画玉寒幽幽说当真?我怕你去茶山待上几年,便慢慢将我给全忘了。顾公子温柔善良又好相与,与你关上门过小日子,你们一同摘茶炒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休戚与共相濡以沫,又何尝不是人间完美。
沈时令捋着他的长发,幽幽说亏你想得出来,把酒师放在茶山。
画玉寒半真半假,醋意盖过酒气,眼神有些灰心,却又孤傲倔强,不肯让他看见,揶揄说不好吗?天不亮起床,你扛着犁头出门,跟熟识的村人一一招呼,便去茶山除草劳作,他在家烧好早膳,拿去茶山与你同享。你虽没有篱笆院子和葡萄架,没有酒幡和千壶百瓮,但有你亲手修葺的顾家宅院,有一山青青翠翠的茶树,有你喜欢的农人阡陌,听说那边也有水牯牛,还能听到牧童的笛声。
画玉寒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靠在沈时令的胸口,动也不动宛如雕像,好像酒劲上来了,靠在对方胸口睡着了。
沈时令知道他在假寐,不过是为掩饰伤心,拿下巴蹭着他的发顶,认认真真说画玉寒,下回你做梦前,先想一想银矶,想想它现在的主人是谁。
怀里的人没有声音,沈时令知道他并没睡,淡淡说我那会子总看不明白,我爹总骂它是一口钝刀,可临了还让我把刀拿过去,来来回回抚摸它好几遍,这才抱着它给咽气了。我那时真没明白,总觉得它是魔障,把我爹的魂给勾没了。从输了一场比武,到我爹抑郁而终,也才短短的三年。
说着,又勒紧画玉寒,不许他再装睡了,将他的下巴抬起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饱含深情说画玉寒,我以前一直不懂,可是现在我懂了,是你让我懂了。
月凉如水倾泻银辉,那一夜俩人就这般凝视,都被窗口的月光披拂一身,都从彼此的脸庞上看到当初那个少年,又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映,那一瞬似乎都回到山庄,回到最初相见的那一眼。
后来,画玉寒靠在沈时令的胸口睡着了,连几时被沈时令带回房都不晓得,但睡着后还是来到聚宝山,已经厮杀得精疲力竭,又见江上驶来那条船,铜镜闪着反光的信号。
画玉寒心头一股执念,跌跌撞撞往崖边走去,忽然听见后边有人高声大喊:画玉寒,画玉寒……
画玉寒便在那一刻回头,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枝间坐着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鼻若悬胆目若朗星,笑吟吟说画玉寒,快过来,我在这儿呢!
梦做到这儿就模糊了,画玉寒醒来也记不清,只记得这次没再跳崖,而是掠上那棵参天古木,与少年一起享受蔽日浓荫,与他一起并肩看着崖上风景。
画玉寒是睡到午后才醒,又跟沈时令腻歪一会,这才慢腾腾起来漱洗,一边跟沈时令说晚上要是再失眠,别拿竹叶青来灌他。酒师若真有能耐,就拿自酿的精华浇灌,多饮几壶没事,就是不晓得舍得否。
沈时令一瞅他慵懒模样,说话慢条斯理,还故意挑起眉梢,就知道他是指什么酒,当下失笑说成,我浇灌的时候,你到时候别躲。
画玉寒也笑起来,过后又调侃说说日后失眠都照这般浇灌,只怕酒师要先枯萎了吧?
沈时令将他搂在怀里,咬咬他的耳朵说画玉寒,我乐意。
画玉寒听了很受用,当下心情愉悦起来,昨日不快皆不见了。
一直到进入篷屋用膳,吴婶挂着一张脸,端来几碟子菜,一只饭碗搁在他俩中间,还是沈时令惯用那只粗碗。
吴婶乜着眼,不客气说庄主的碗没了,昨夜里让狸子叼了,旁人的碗筷哪敢给你用。你先跟沈管事凑合用,等明天到渡口下船买。
吴婶说完就走了,沈时令赶忙追到门口,要她就拿莫愁的碗,再装一碗米饭,等明天到渡口,他下船帮画玉寒买碗。
吴婶那嗓门一下子飚起来,好好的碗怎就不见啦?我挑了老半天,走了好几里路,连尸首都看不见,是喝醉扔江里了吧?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酒坛子还搁窗台上,那么烈的酒,闻着都辣死了,也就你俩喝得下。
画玉寒已经端起碗,挑了一筷米饭,一边送进嘴里细嚼,一边听他俩门外对话,心想一个个给惯的,都敢对他耍横,一只碗也发脾气,不拿他当庄主。
他惯着沈时令,沈时令又惯他们,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斤斤计较,但这才是心头烟火,喜怒爱憎聚散离合,而非冷冰冰的广寒宫阙,看上去云阶月地洞天福地,实际上缥缈虚幻不知所谓。
等沈时令坐到桌边,画玉寒把碗往中间推一推,满不在乎说不就一只碗,你求她干嘛,不是照样能吃饭。
等吴婶再端一碗饭过来,就见着两个大男人,当真共食一碗米饭,你挑一筷我挑一筷,吃得津津有味香甜无比。
吴婶回头就跟老管家说狗眼都要看瞎了,你是没瞅见那一幕,沈管事黏了一粒米,画庄主帮他拿下来,你猜猜怎么着……送自己嘴里吃掉了!
老管家说哎呀,老婶子,你这把年纪了,看这些做什么,也不怕得偷针眼。
吴婶呸了一声,怼他说谁得偷针眼啦,做的人都不害臊。
老管家笑说算了,看他俩好上,总强过看他俩杀上,那才是真真要命呢!
吴婶说这倒也是。
说罢,扭头看着窗外,这会子已是太阳西沉,等这两位含情脉脉吃完,只怕又要上晚膳了。
看他俩船上过得,还真是滋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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