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公殳大人！”
破烂的草屋上，挂着摇曳的烛火。
当年的善感秘境在物是人非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朝气。
曹阳依靠门框，昏黄的灯火也暖不热他面上的血色。他看着来人踏着一路冰霜而来，笑得更欢了，从里屋拽着某人的衣领一把丢出来：“不愧是公殳大人，冰清玉洁，修不出执念。”
而下一秒，无数冰锥倏地飞出，砸向曹阳。
秘境内地动山摇，冰锥落地，砸得地面呲出一道裂缝，无数水蝶闪着银光越出。
曹阳躲得狼狈，却笑出声：“这世界上，也就你公殳敢闯魔障窝了！”
说话间，公殳已经逼到善感秘境主人跟前，用手探对方的鼻息：“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曹阳冷笑说，“当然是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
“嘭”地一声，公殳已经杀上去：“非要别人死，你才能活吗？”
“那怎么办？”曹阳周身飞出无数字符 ，“当初我求大人救我，大人不是说，渡不了我么？”
当年，曹阳和李渔下山游历，就是循着公殳的步伐。
公殳收徒号称捡破烂，曹阳觉得自己够得上破烂的名号，便死皮赖脸地跟着。谁曾想，曹阳好不容易与公殳碰面，却换来对方一句“渡不了”。后来李渔为他伤人，他们被抓回到陈平山，回到他所谓的那个家，迎来的却是斗兽场。
“魔神你都能渡，为什么就是渡不了一个我！”
红色的字符在碰到冰锥时，与冰锥一同消散了。
可纠缠的时间久了，红色的字符逐渐吃力，字符边角抖动，不多时就同冰锥抵抗两番就如破碎的琉璃般脆了。即使是在这等危急关头，曹阳仍旧分心追着秘境里的魔气。
曹阳曾以为，自己此生做过最疯狂的事情，是学会了将他人妖气占为己有。
而如今更疯狂的是，他想要炼化魔气。
这一切的源头源于几天前的那场厮杀，曹阳意外地获得了魔血。更让他兴奋的是，魔血也可以被炼化。
为此，曹阳做出了更疯狂的假设。既然魔血可以被炼化，那贪嗔痴的魔气是否也可以被炼化呢？他想象自己能够像魔神一样，以贪嗔痴为食，那他总有一天能够成为无敌的存在。
加上念鱼斋建立在曹阳自己外化魔气，引人以心魔修炼上，曹阳自认为得天独厚。
只要他成功吸食炼化他人魔气，那么他大可以用外化的魔气激发他人心魔，再促使他人堕魔释放更多魔气，最后他再将别人的魔气归为己用。
长此以往，曹阳自认为能成为第二个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但让曹阳没想到的是，炼化的魔血就像罐子里的盐，是有限的。
在陈平山灭掉灵剑派时，曹阳为此懊恼，倏地改道直奔红楼只为获取更多的魔血。为一举拿下红楼，曹阳借了点人手里，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半道杀出个神秘人，他借的那点人闻风而动丢下自己就跑了。
自知围攻红楼激怒了当先阁，当先阁援兵咬得紧，曹阳难得学会了知难而退。
这一路溜号，曹阳发现追着他的不仅是当先阁的人，躲得可谓狼狈不堪。
更在他感受到体内魔血异动时，明白这一跑余生都得跑。
都走到这儿了，他怎么甘心就这样被宿命碾入尘土里。他宁可剑走偏锋破了善感秘境，背水一战炼化秘境中人的魔气。
“谢曹阳，你竟然妄图吸食贪嗔痴？”公殳发现了对方的意图，下手更快。
破开的冰墙后，紧跟着飞出无数水蝶。水蝶与红色字符擦肩而过，翅尖点火般地扇动血腥。
“我，”谢曹阳像是针扎似的，突然发力，“我不姓谢！”
公殳从中窥出破绽，于是继续道：“你不是跟你母亲姓么？谢曹阳？”
“谢曹阳五十年前死在了陈平山，”曹阳周身的黑气兀地转向，一头扎进冰面和水蝶里，“因为这世间的法则就是，邪不胜正！”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灭灵剑派的原因？”公殳被魔气逼退，缠上手腕的黑气被他握拳捏碎，“因为灵剑派杀了谢曹阳？”
“哈哈哈，怎么可能？”曹阳仰天长笑，周围的黑气更盛了，“公殳大人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入道的吗？”
公殳没有说话，看着曹阳眉间若隐若现的猩红暗叫不好。
“我举笔弑父的时候。”
“我建念鱼斋也好，灭灵剑派也好，都是为了杀陈平。”
“陈平该死，死不足惜！如果没有他，阿娘不会死，要不是他执意得道，阿娘不会死！什么狗屁仙道，狗屁正邪，统统都比不上阿娘！”
公殳心底的躁郁让他躲避得狼狈，水蝶庇护着他一次次后退，退到善感秘境主人身边，公殳将那人收到了灵袋里：“陈平杀了你阿娘？他杀妻？”
“杀妻？”曹阳周身的黑雾盘旋而上，罡风四起，“你太看得起陈平了。”
不知为何，曹阳仿佛陷入某种困境，越发像是喃喃自语：“也是，大人不了解陈平建灵剑派前的鸡零狗碎实属正常。谁会关心陈平春风得意前的破败？谁又会关心他死去的妻子？谁又会去辨别他正义化身的真伪？”
陈平十三岁得道上山，二十岁结亲下山。
年少家境殷实的陈平，因早年得道上山，又因贪玩无长进无奈下山结亲。一上一下人间不过七年，早年殷实的家境衰败，除了修炼什么都不会的陈平无法容忍“平凡”，再次有了修道的**。
所以，陈平二十二岁创立灵剑派。
成为一派掌门，但门派凋零，除了外人一句奉承的“掌门”醉得陈平昏天黑地，回到家里的一地鸡毛，和年老带来的身体上的变化，敦促着陈平逐渐清醒。
直到陈平四十八，他才修到龙门境界。
对于修道的人来说，过了龙门不过是延年益寿的门槛。而于追求长生的修道人，登上封神榜才是他们的终极。
所以，当资质平平的陈平有了资质平平的儿女时，他没有别家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寻常心。
四十五岁看着因难产死去的妻子，陈平更觉得人如蜉蝣，生不由己。
儿子妄图弑父已经逼得陈平在人伦的界限上横跳，更是在不久后，看着自己十岁入道的儿子，陈平为心底的嫉妒和愤怒羞耻不已。但他不杀曹阳，并任其发展至今，也并非单纯的仁慈和父爱，那只因鞭策陈平勤奋的，偏偏是那个极具天赋但心思歪斜的儿子。
如此一来，曹阳成了一面镜子，陈平引他投射了世间恶，并要门中弟子引以为戒。
此后，陈平丢下儿女，更加专注地投身灵剑派事务，言辞上将正邪分的清明，修炼从他龙门境界后开始平步青云，那同样是灵剑派走向极盛的开端。
“因为他说，邪不胜正。”公殳甩手出去，不让尘划过冰锥表面，激起一片冰雾，“所以，你要将正义撕碎，将毁灭带给别人的原因吗？”
“你们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守护苍生的旗号，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所以你呢？你就要做真小人？”
混乱的场景里，不知道是冰锥破开黑雾，还是黑雾吞没水蝶。
“不，我要屠尽天下维护正邪的小人，我要撕毁他们引以为傲的皮囊，将他们的丑恶刨给世人看。”
曹阳袖中飞出的黑雾如利剑一般穿过水蝶和冰锥，扼住了公殳的咽喉。
公殳反手化冰为剑，迅速切断了黑雾：“就是因为你这样，谢小也才追随邪不胜正。”
听见“谢小也”的名字，曹阳额头青筋直跳。
“她以为只要向你证明正义是真实的，你就能够回头！”公殳漫不经心地甩去冰剑上的黑雾，“可她不知道逼你走上这条路的，从来就不是正邪本身。”
“知道又怎样，”曹阳歪头看过来，脖子发出“咔咔”声响，“不知道又怎样？公殳大人照样不能渡我！”
渴望被拯救。
他期盼有谁，能像当年他执笔弑父时冲出来的谢小也一样。只是抱住他，他就能够收手。当曹阳遇到了那个理解爱护他的妖精李渔时，他下定决心踏上追寻之路，曹阳相信这世间有谁能够拯救他，和他站在一起，揭开陈平那伪善的皮。
但这场征途止于李渔自缢。
曹阳看清了自己的渺小，同时他杀死了那个卑微乞怜的自己。
黑雾的利爪伸向公殳，公殳持冰剑画出一道弧度，闪身俯冲朝曹阳而来。
无数黑雾与冰剑斗争，也不能阻挡冰剑的刃锋。
曹阳无可奈何撞上石山，闷声吐出口黑血，抬眸间他看清公殳眉间的红印，不由得大笑：“原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逃不过心魔，就是你也不能！”
“我也是从人一路走过来的。”公殳咬紧后槽牙，“我不是无欲无求的怪物，也不是能渡众生的神明。”
“就说为什么公殳大人打得束手束脚的，原来是受心魔阵影响啊！我还以为心魔阵对谁都管用，就对你不管用呢。”
心魔阵本就是引人入魔的邪阵，为了让追随念鱼斋的人尽快入道，曹阳在此阵上做了改动，减轻了心魔阵本身的邪性。而今天，是曹阳第一次正儿八经用心魔阵，目的是和追入善感秘境的人争个你死我活。
要是死时能带走弑神，曹阳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忽地值钱起来。
“呵，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想看看，困住公殳大人的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曹阳贴着石壁缓缓起身，“当然，如果我死了，我所有的灵力都会注入心魔阵中。虽看不到公殳大人入魔，但感觉这也是比不错的交易。”
“交易？”
黑暗里，罡风肆虐的响动惊得曹阳汗毛直立。
让曹阳心慌的是，周身的魔气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他的力量被一瞬间抽空。
当年母亲难产咽气时，那双无神的眼睛再次转向了他。
窒息感卷土重来，恐惧在黑暗里放大。曹阳感觉自己像一片顺着溪流飘荡的枯叶，死生由他的无力感席卷撕碎着自己。
眨眼间，曹阳看见黑雾中一道红光闪过，直逼公殳而去。
黑雾散去，借草屋昏暗的灯火，曹阳看见逆光下对面人的身影。
那人右手握着匕首，在火光下发亮的刃面紧贴公殳的脖颈，就是曹阳也为这样的情景吓得惊心。他如此纠缠，也没能逼近公殳三尺，而那人仿佛轻而易举就到了他去不了的地方。
“什么交易？”刀刃勒近。
公殳不急，反而嗤笑出声，大开的双臂，像是受降又像是拥抱。
眼下手腕一抖，不让尘底下的冰剑“哐当”落地。
“很好笑是吧！”刀刃上溢出红血来，“骗我要开秘境门，骗我离开善感，又骗我你会反噬？继续骗啊，什么交易？你倒是骗我啊！”
早在曹阳闯入善感秘境时，秘境的封印就破了，所以过了淮安阵杜汝舟就感受到了魔气。
公殳远比杜汝舟敏感，当他发现周身魔气聚拢又消失时，他不得不怀疑一切和杜汝舟有关。
而当他知道杜汝舟吸食魔气且痛苦不堪时，公殳甚至想把她藏起来。即使她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魔神，他也想将归为己有地藏起来。
最终，公殳让杜如舟离开秘境，并放话覃欧。
可如果杜汝舟真的不管不顾，就是伤他也要跟上来，公殳对上曹阳只会苦不堪言，所以公殳并没有下什么会反噬的禁制，只是借覃欧，言语威胁一下杜汝舟罢了。
那个时候，公殳就有种直觉——杜汝舟一定会追过来。
等杜汝舟真的破阵而来，公殳又心虚得不行。
“听墙角都不听全，”公殳轻笑出声，“你这专业素质不高啊！”
“哈哈哈，公殳大人，”曹阳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了，看公殳的反应，心里萌生了异样的猜想，“你的心魔不会是魔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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