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大雪刮在脸上，冰刀似的。
时间久了，锥心刺骨地痛到麻木，长留也放弃了骂骂咧咧。她看着头顶聊胜于无的朱色纸伞，看着边沿挤压掉落的灰色积雪，看着时不时从她眼前晃过的紫色飘带。
一肚子窝火。
算着时间，太阳快落山了。长留忍不住说：“你们的计划失败了。”
通过九霄当先阁线人提供的线索，大家知道幕后之人一直盯着杜汝舟。左真认为，以魔神现身为饵去抓行踪不定的幕后之人最为合适。所以，众人将魔神现身昆仑，意图进入昆仑秘境重返三十二天的消息散出去。
想杀魔神想封印魔神的，会在魔神进入秘境前拼一次。毕竟魔神拥有进入三十二天的神力后，众人想再抓住魔神的尾巴就很难了。
听不见旁人的应答，长留咬牙抬头：“小花妖，马上天黑了，你不冷吗？这腊月天，花根都能给你冻碎了。”
净欢撑着伞，双唇紧闭。
长留看了眼净欢厚实的手衣，翻了个白眼：“你不能指望那群自命不凡的家伙要摸黑行动吧？”
净欢还是不说话，但感觉有不安分的手扯着他的大氅。
他开口问：“冷？”
长留手腕被束缚住，灵力被封，背上贴着千斤符，能动十根手指已经是她厉害了。她将手裹在净欢的氅衣里，但因为长时间受冻，眼下只能感受到氅衣触碰皮肤的麻木感。
“你说呢？”长留嘟囔说，“主人不疼，老天爷不爱的，活该挨饿受冻呗！”
结果下一秒，视野里的光线被盖住，温热将她笼罩其中。
“你不早说！”
长留感觉有东西从大氅缝儿里飘进来，暖流逐渐走遍全身。是御寒符。
“又没封了你的嘴！”净欢补充道。
被突然善待的长留好长时间没能适应这份“恩赐”，反应过来又语气烦躁地说：“不需要你的施舍！”
净欢又不说话了。
长留：“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净欢：“不过分就行。”
长留：“那你把我解开。我要去找小魔神！”
杜汝舟昏迷时，公殳和净欢说，短时间不能让杜汝舟和长留见面。他们不知道长留在梅子坪说出那番话后，有什么理由再乖顺地呆在他们身边。他们都愿意相信杜汝舟是自己想通了，什么都愿意和他们一起面对，所以回到了他们身边。
可他们不敢赌。
长留那双赤瞳，罂粟似的摄人心魂。她咧嘴笑，虎牙像毒蛇一般，周身时刻萦绕着骇人的血腥。加之她手起刀落决绝狠戾，闻见血气又疯又狂。那张脸挂出去辟邪，比魔神本尊有说服力多了。
别人怕长留杀生，杜汝舟更怕。有了长留这个“人质”，杜汝舟不敢轻易离开。
一夜风霜，在氅衣外呼啸。
长留知道她的头顶没有积雪。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是知道了。
“小花妖，”长留提醒道，“天要亮了。”
“嗯。”
意外的是，雪停了。积云散去，连月不露痕迹的山巅上，灰白交界勾出一条白线。
伞下，净欢扬起下巴，目光好似透过丝带落在某处。
红伞倾斜，松软的白雪缓缓滑落。
长留被雪落的声音吓德一激灵，周身血液汹涌，后背发麻，悸动的心脏快要扑出来。
突然，身上的千斤符消失不见。长留的脑袋探出披风，见净欢已经收了伞。她半眯着眼，顺着净欢的目光望去。
天光交界处，是密密麻麻的身影。
有谁正逆光而来。
“疯了，都疯了！”长留说着，赤瞳腥红，边说着“解开封印让我好保护自己”，边吞着口水一副随时要开饭的模样。
这莫名让净欢想起了当年带杜汝舟的糟心往事。
他叹了口气，把长留的头摁回披风里。
但之后净欢意识到，杜汝舟和长留两个完全就是卧龙凤雏。净欢要拽着长留往山上走，假作护送魔神进入昆仑秘境。可这一路艰辛只有他自己懂。他既要阻止喊打喊杀的人，又要看住长留。而长留蒙在氅衣下，和净欢套住她的绳索唱了出“龙争虎斗”。
走到半山腰，净欢被“拖累”得想撂挑子走人。
长留也觉得憋屈。她好不容易化作人形，却处处受限制，圈在这里比狗都不如。
外面，除了对魔神喊打喊杀的，还有想追随魔神毁掉封神榜的。几方抗衡，刀光血影，长留一身血性只能在别人的嘶吼声中沸腾。憋屈，实在是憋屈。
钢刀铮铮，长留听出来人是覃欧。
覃欧退下来，短暂经过净欢身边时，他低声说：“他们来了！”
·
明明围追堵截的人大半折在了山下，可越是往山上走，风雪中的血腥味儿越浓。长留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下，是不知名的眼珠。
长留嫌恶地撇了撇嘴，然后一脚踩上去。眼珠爆开的那刻，她感觉酥麻感从后颈蔓延至全身。
脑袋探出氅衣，白雪反射的光线晃过视线。不等长留适应过来，一只大手拽着她头顶氅衣扯下来。
长留反抗着，氅衣还是罩下来：“我喘口气不行吗？”
净欢低声说：“那你贴张变脸符。”
长留有些气：“怕对方看出我不是小魔神，然后看破你们的计划？”
对面半天没有说话。
长留侧耳听着，微动的绳索告诉她，净欢是在忍耐什么。她忍不住继续挑衅：“小花妖，你们不是胜券在握吗？都走到这步了，难道会因为区区一个器灵功亏一篑？”
说着，她小幅度摆动脑袋，让大氅从头顶滑下去。
重见天光的那刻，大掌再次落下。
这次，大掌将氅衣固定在长留的头顶。因为丝带，长留看不清净欢脸上的神情，只觉心惊肉跳，顺着他手腕的力道躲在了山石后边。
净欢侧耳听着什么，好一会儿才侧头过来对长留说：“你身份特殊，是他们拿捏汝舟很好的把柄。不露脸，是怕他们记住了你的脸，找到你，利用你！”
冷热交替，长留攥着大氅，有些发懵。
“在你能够独立理解这一切之前，请你时刻警惕，时刻反省，时刻保护好你自己。”
明明对方一字一顿没有任何起伏，但她觉得，净欢有些生气。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长留抬手制住净欢拉大氅的手：“那就变脸符。”
净欢眉头上扬，没说什么，只是在施术后，顺带帮长留理好了大氅。
突然，什么东西撕破大风，破空而来。
长留刚要动手，净欢的速度比她还快，手腕一扬，腰间软剑扫出一道白光。她刚想正面迎敌，视线越过净欢肩头，见绾色的大氅扫雪而过，将霞色的轻衫笼在衣里。
呼喊在拉扯中走了形，手腕绳索缩紧，长留被净欢拽着往高出去。
离山巅越进就离昆仑秘境越近。昆仑漫山白雪，秘境翠色正浓。走近了才看得清，一群人身披黑色披风，藏匿在夜幕退场的山巅，一字展开，拉出一条长线。
为首的人先一步行礼：“恭迎魔神。”
“尔等，报上名来！”本来是被净欢当小鸡仔护在身后的长留突然起范儿，吓得净欢一哆嗦。
对面的人抬头，铜色面具獠牙带血，让人望而生畏：“鄙人郑三三。”
净欢微讶。一旁的长留暗自用胳膊碰了碰净欢，低声说：“这二货，还真报上名来了。”
“……”
“我等，愿誓死追随魔神大人，”
郑三三振臂一挥，一群人也跟着嚎，长留看了咯咯笑，用气声说：“你们千方百计要抓的不会就是这群傻缺玩意儿吧？”
“我等会助魔神大人夺下九霄！”
“夺下九霄！”
“执掌三界！”
“执掌三界！”
长留看郑三三一呼百应的威风模样，再瞥了眼身边的净欢，生了跑对方阵营的心思：“我觉得他们的提议挺不错的。”
净欢侧过头来：“……”
长留手腕一松，咧嘴笑道：“你觉得呢？”
眨眼间，长留手里的刀已经逼到了净欢脖子上。
“你竟然……”净欢握紧游风，没再有动作。
长留往对面大吼说：“我不屑与三十二天为伍，我要这天下，只是我一个人的天下！”
郑三三随之大喊：“魔神威武。”
其他黑衣人也附和起来：“魔神威武。”
长留的刀上下刮在净欢侧颈，听着漫山回荡的呼喊想：“这郑三三一开口，气氛一下子很到位啊！”
净欢开口：“众神归位才是天道！”
郑三三立马反驳说：“那古原神君呢？几千年了，天神有封神之权，其他神君呢？我看，就是古原想独占鳌头，才说什么众神隐退三十二天！”
长留没理会郑三三，而是用刀逼着净欢往山顶去：“天道？我是魔神，我就是天道！”
黑夜完全被天光驱散，郑三三握着手里的剑，目光紧随那紫色的背影。
结果那抹紫色倏地不见了，猩红色的红光直冲他来。他刚要惊呼，不知什么时候净欢已经闪身到他的身后。
郑三三转身架剑，剑身和游风撞出脆响。
山体颤动，巨大的蛟龙缠绕而上。出现在山顶的龙首整天蔽日，怒吼声响彻云霄。大风再起，新雪随风滚动，露出了掩埋在下的法阵。黑衣人中有谁惊呼“中计了”，他们一面横防一面往身后的阵门撤退。
率先退到传送阵边上的人惊呼：“你是谁？”
“你刚刚还说我威武，”杜汝舟手中烟杆懒散地敲打在掌心，“转眼就不认识了？”
黑衣人中闪过一道光亮，杜汝舟认出洗髓术：“哟，这位神官大人是不知道魔神要毁封神榜吗？没有了封神榜，你们这些神官可就不能再享与天同寿的福了。”
长留和净欢已经对上了郑三三，更多先行官开始收线。对面的人用洗髓术两头看：“两个都有神格，到底哪个才是魔神？”
黑衣人中冲出两个身影，不管不顾要过传送阵。
杜汝舟笑着一抬手臂，烟杆轻点传送阵的符文。传送阵倏地碎了，而刚围上来的黑衣人，被冰箭穿膛而过，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几个神官发现魔神立场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时，他们就知道自己败了。但这并没让他们因此选择收手，而是跟着郑三三要拼一个鱼死网破。
郑三三对上杜汝舟，长留跟在杜汝舟后面狗皮膏药似的问：“要用我吗？要用我吗？”
杜汝舟被闹烦了，这才将长留再次“收编”。
没几个人能架得住那把腥红的短刀，但也正是那把刀，才让众人在那位所谓的“魔神”身上看出几分邪性。
黑衣人被团团包围，杜汝舟紧追郑三三，刀锋几次从郑三三的面具边擦过，却不下杀招。郑三三看出杜汝舟在羞辱他，顿时火冒三丈，从衣袖里掏出灵丹，囫囵全吞下去。他甚至拽过身边的一个黑衣人，当着众人的面将对方的金丹化为己有。
无数黑气从雪地里挣出五官，尖叫呐喊声惊掉众人的鸡皮疙瘩。漫天水蝶飞舞，先行官接令，纷纷作势后退，眼见黑雾龇牙咧嘴汇集成巨蟒。
水幕在杜汝舟跟前展开，将黑衣人衣袖中飞出的饿鬼绞杀。
杜汝舟祭出长留。
红光穿过水幕，扎进铜面具的面门。面具裂开，与此同时，黑雾汇集的巨蟒水泄般轰然倒塌。哐当一声，四分五裂的面具应声落地。
黑雾散去，杜汝舟认出面具后的那张脸：“周吉！”
竹林围捕曹阳那次，周吉就曾用邪阵杀戮同门，帮助曹阳。被卸掉面具的周吉发狠，冲着杜汝舟使出万剑法阵。刀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面门前长剑紧紧相逼。
“堂堂魔神，吃五谷，习仙法，不伦不类，画虎类……”三步外，周吉“犬”字未出，喉头紧缩，捂着脖子，全身痉挛着跪下去，大口喘气。
身后，公殳手持冰剑抵在周吉心脏处。他抬眼看向杜汝舟，默契让二人相视一笑。周吉败局已定，杜汝舟正要收刀，长留却从指尖飞出。
浓烈的杀意再次在空气中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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