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
在杜汝舟认真思考的时候,好吃楼迎来了它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桌子上的画像和纸条也没顾忌,就那么大剌剌摊在面上。
杜汝舟抬头看向老者。
他穿着破旧的袄子,一身中土的装扮,笑得和蔼可亲:“我看你挺有佛缘的,不如……”
“她有佛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汝舟心突地跳了一下,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带着风雪踱进来。
“佛祖听到了血溅三尺你信不信?”
“……”
来人带着鬼魅的步伐,让人以为白日撞鬼。老者吓得嗷嗷叫,一溜烟跑走了。
杜汝舟烟杆敲在桌沿上:“言九思,你把我客人吓跑了!”
言九思被杜汝舟的正经唬住,真诚解释道:“那是骗子。”
“骗子怎么了?你是没看见他手上挂的佛珠,里面有一颗是真舍利。”杜汝舟瞪大眼,“有真舍利的财主,我怎么也得用满汉全席将他那颗舍利匡过来。”
“……”言中挑起黑纱,手撑在桌沿,“舟老板差这颗舍利?更何况是一颗血气冲天的舍利?”
“我看啊,你想要的不是那颗舍利,”言中抽出凳子坐下来,“而是那个杀人魔的狗命!”
杜汝舟没有否定,而是定定看着言中:“那你来干嘛呀?”
言中轻笑出声,双手一摊:“一朝师妹变师娘,我当然是来送祝福的呀。”
杜汝舟笑:“阴阳怪气。”
言中也跟着笑:“真心的。”
杜汝舟点头:“谢谢。”
她补充道:“真心的。”
但凡他们有个在天之灵的师祖,现在坟头应该已经烂掉了。
杜汝舟:“现在祝福送完了?”
言中:“要留我下来吃个饭吗?”
杜汝舟挑眉说:“今天,你师父做饭!”
言中连思考都没有:“算了。”
他的反应,是一点也不给师父留面子。
“说真的,来干嘛?”杜汝舟不信他的胡言乱语。
言中拿过桌上的纸条,垂眸摩挲着笔墨的痕迹,不咸不淡地说:“娘家人,来哭嫁的!”
杜汝舟鼻子酸涩:“你都算娘家人了,那婆家就空了。”
言中放下纸条,看向杜汝舟:“如果不是要娶你,师父也想当你娘家人!”
“别!”杜汝舟抬手制止,“一刀两断了的!”
适时,门口一声闷响。
麻袋从天而降,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对面,长留从外面回来,拍着手上的灰尘。抬眼时,目光撞上对面的言中:“哟,来生意了!”
霎时,双方捏诀“洗髓术”,紫瞳闪现。
言中:“这是你那糟心的器灵?”
长留:“这是你那没文化的师兄?”
二人异口同声,震得杜汝舟忍不住挠了挠耳朵:“你们认识一下,以后都是一家人!”
言中:“谁和她一家人?”
长留:“谁和他一家人?”
杜汝舟焦心地扶额,想:“真默契……”
她立马转移话题问:“抓到了?”
“麻袋”在双方争执时,放缓呜咽和挣扎,无限放低自己的存在感。明知道逃不过,但他也心存过幻象,希望抓他的人把他给忘了。
长留抬手松开麻袋,刚才那个老者的脑袋露出来。
再见“有缘人”,老者可谓非常激动了,憋红的双眼泪光闪闪。
烟杆敲在桌沿,白烟落下几行字和一副画像。画像上画的,正是这位老者。
杜汝舟点点头:“是他。”
长留一脚踩上去:“真不想把他交给当先阁!”
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言中煽风点火道:“交出去前,可以先放个血!”
长留抬眼看过来,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精神。
杜汝舟懒得理他们两个,放出一只传信的黑蛾子:“你们俩别脏了我的地板!”
长留迫于命令,又拖着“麻袋”出门去了。
言中换臂:“没想到舟老板业务挺广的啊!”
杜汝舟收了桌上的东西:“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最后问你一遍,来干嘛的?”
“祝福,送祝福的!”言中丢出来一石块儿,“知道你在重建朱绣的地下情报网,有了这个,你可以调动我的人。”
“这块儿可是阿欢在负责。”杜汝舟大概明白言中为何将令牌给她而不是直接给净欢了,“我看你们俩不对付,以后真能好好合作?”
“我干嘛跟个小屁孩儿一般见识?”言中说,“你担心我和他,不如担心一下你的那把刀!净欢站在情报网的中心,对你来说,才是离你最近的人。覃欧动不了巧钟的财政大权,等他手里的人马吃饱喝足,迟早会对净欢的情报网下手。”
“而且,净欢一日是先行官,他在你这里就一日是自由身。向着你还是向着当先阁,全凭他一句话。”言中轻扣桌面,语气加重,“加上他和巧钟的关系,你在红楼迟早是个空架子。”
正巧,公殳从楼上走下来,他抬眼就看到杜汝舟盯着自己。
杜汝舟看着公殳说:“你看怎么破局?”
公殳却反问:“长留呢?刚还听见她的声音了的!”
杜汝舟递给言中一个眼神,然后笑着给公殳添茶。
言中好一会儿才从那个哑谜中醒悟过来,但面上五味杂陈。
·
腊月廿八,大雪。
这天,众生的喜怒哀乐因魔神成亲到达极盛。
从梅子坪开始,杜汝舟的那句“错付之心,剜骨之痛”给足了好事者发挥空间。街头巷尾有关魔神的故事小到打家劫舍,大到六界覆灭,都有公殳的身影。距离梅子坪一役三个多月,公殳和魔神的故事有了新的转机——魔神要成亲了,新郎是公殳。
而后,公殳委身魔神的故事到了“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地步。
一开始,杜汝舟听到这些杜撰还觉得精彩好笑。可真到了成亲这天,杜汝舟看着覃欧带来保护她的人,一个二个匪气冲天,跟劫了“压寨夫人”似的,拽得二五八万,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新娘巴巴儿站在窗边喝风雪,生怕哪个热心肠的,半道把她夫君给“救”走了。
吉时一到,公殳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杜汝舟被雪里的那抹红惹笑,转身抓走阿宿手上的喜帕,囫囵盖脑门儿上就冲了出去。而本该哭丧的言中正手中捏诀,扣住长留:“她那是盖盖头,不是盖棺材板儿!别哭了!”
公殳站在门口,看杜汝舟扶着头顶慌乱的喜帕和叮铃作响的金玉,提着厚重的衣裙从楼上下来,他想起了俗山她化作人形的那晚。
那晚明月狡黠,树影婆娑。
化作人形的杜汝舟,雏鹰展翅地从他怀里飞出去,身披水泄的月光,在新生里肆意起舞。那样的美好,任何人都想伸手去触摸,去抓牢。公殳也不例外。
那晚,他张开怀抱,虚空拥抱了一下。
是不可见世的贪念。
下一秒,杜汝舟就撞进了他的怀里。公殳没站住,往后退了半步。那是他怀里不曾有过的温度,惹人缱绻,可怀里的人儿又飞出去,他悬空的手臂上还有余下的温度。
如今,杜汝舟身着喜服,再次向他奔来。
红色的喜帕遮不住她的奕奕神采,在她跨出好吃楼大门的那刻,唢呐穿透鹅毛大雪。
公殳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去形容绵延胸口的情绪,视线从半遮含笑的眼皮下,在杜汝舟身上打结。
然后,他拥住了她,将她牢牢锁在手臂里。
“你来得太准时了。”杜汝舟下巴枕在公殳肩上,语气埋怨,“我觉得着不是个好习惯。”
公殳感受着欣喜漫过胸膛,然后溢出来:“娘子教训得是。”
姗姗来迟的阿宿站在旁边开始唱词。
公殳牵过杜汝舟的手,开启阵门,转眼来到了凤鸣山脚下。他们没有直接开阵到红楼,而是到了序安镇。
已近年关,曾经热闹非凡的序安镇陷入风雪里。
一排人杀气腾腾地站在镇碑边。净欢站在中央,附手甩掉剑身上的血珠,肃杀凛然。
鲜血消融吞噬,但很快又被新雪淹没。
知道杜汝舟他们到了,净欢举剑开口:“新人到——”
他的声音像是吹响的号角。兔起鹘落间,净欢身边的人纵身没入两边的巷道,只留下一道残影。
“一拜——”
杜汝舟和公殳不拜苍天,对着大雪和长街,行了一礼。
与此同时,巷道里,剑锋划破长空,血雾喷涌的声音被风雪消磨。
魔神做的什么都是错的,就是成亲也会被视作胡作非为。阻挠她成亲突然成为了一众人的使命,好像魔神结亲会玷污了这世间至纯至善的感情。
杜汝舟说不清这场斗争的意义。它的意义会被无数次地定义。
半月前,在杜汝舟得知有人想在他们成亲日闹事时,杜汝舟曾想过低调成亲。对她来说,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可公殳却突然说:“我会安排人保护你的。”
杜汝舟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我也能保护自己。”
公殳:“给我个保护你的机会。”
从回忆中抬头,公殳和杜汝舟再次启程。
净欢在石碑边上,孑然而立,面朝杜汝舟和公殳走远的方向,像是目送。序安镇从东倒西,清灰的残缺的土墙勾出主干道的虚影。红的喜,白的雪,擦肩而过,挣扎出的逶迤又在眨眼间消散。
二人走过长街、走过山林,停在了朱绣留下的那片牡丹花前。
天快黑完了,晦暗的天光和冰冷的风雪给山巅裹上银霜,但牡丹似乎并不受此影响,风雪摇曳中火一样的燃着,甚至烧红了半坡风光。
元吉,提灯和白开心立那里。
提灯看到杜汝舟和公殳出现在视野的那刻,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倏忽想起第一次见杜汝舟的场景。他迷路了,公殳为捞他在那儿心力交瘁,杜汝舟坐在石柱上在那儿悠闲地剥橘子。几年间,他们短短打过几次交到。可每一次见面,提灯都觉得杜汝舟又变了。
她更坚毅,也更单薄了。
“二拜——”
元吉的声如洪钟,余音回荡在即将入夜的天地间。
杜汝舟和公殳背过身,对着茫茫山雪行礼。
这段“孽缘”注定得不到所有人的祝福,所以仅剩的祝福显得弥足珍贵。当二人回头时,白开心行礼说:“我谨代表当先阁,恭祝公殳大人,舟老板,千帆历尽,佳偶终成。”
杜汝舟苦笑:“阁主不应该卷进来的。”
“如果舟老板真的毁了封神榜,那世间再无九霄,当先阁的老对手没了,我还要感谢舟老板呢。”白开心叹着长气,一点儿也没有话里的神气,“这不得提前来打点好嘛,以后还要舟老板多多照拂才是!”
公殳牵起杜汝舟的手,一计眼光看过去,提醒某人“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弄得好像我欺负舟老板似的。还没过门呢,就知道心疼娘子了。”白开心一步侧开,“总之,当先阁在这里,今晚没谁能过得了这片牡丹丛。”
公殳牵着杜汝舟穿过牡丹丛。
花瓣扫过手背,杜汝舟藏在喜帕下,睨着看身侧的牡丹花,不由得握紧了身侧的烟杆。
她明明都放过了自己,想要摧毁自己,再将自己葬入地狱。可朱绣在后边护着她,推着她,目送着她。一想到那目光,杜汝舟的情绪徒然崩塌。她好想回头,她多希望回头就能抱住朱绣,抱住那个将她锁在人世间的人。
忽地,杜汝舟脚下一空。
公殳横打将杜汝舟抱起来,格外固执地拥紧她,跨过了火盆,再轻轻将她放下。
“我爱你。”公殳伸出手。
杜汝舟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眼泪珍珠串儿断了似的,落在他的掌心。她抬起衣袖,想将公殳手里的眼泪擦干,却被公殳抓住了衣袖里的手。
他们十指交握。更多眼泪落在了指缝间。
“我爱你。”公殳重复。
“我也爱你。”杜汝舟侧头回应。
巧钟在一旁强忍着泪水,引着二人走过红楼大厅。
进门的一瞬,红楼四周倏地点挂上灯火。风雪和昏暗里,那几盏烛火像是黑夜里倔强的明星。
“三拜——”
杜汝舟和公殳面对面行礼。他们俯身行礼的一瞬间,寒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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