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謇垂眸，似乎是在思索怎么去解释这个问题：“千年间，她醒来过三次。”
“什么叫醒来过三次？”
言中没从净欢的戛然而止中领会真意，话说出口的一瞬，他正为自己抓住重点自鸣得意，又似有所感地望向杜汝舟。杜汝舟眼眸深沉，镇定自持，可言中却觉得她像是被数万把利刃贯穿固定在堂上。
“最近一次醒来，是在十五年前。她一直呆在探雪地界，直到十年前。”知謇顿了顿：“在万人为伐魔之争登上封神台的时候，小白的身体里生出了神格。”
杜汝舟觉得周身的血都在疯了一样地叫嚣。她忍住颤抖的喉头，语气冰冷地问：“什么叫，醒来过，三次……”
知謇泛着绿色幽光的眸子死盯着杜汝舟：“第一次她醒了三年，第二次是十年。”
他用的“她”，就好像是仁慈地，尽力地将杜汝舟和小白分开。可知謇同时又在杜汝舟眼底的挣扎，让她胸口的那把刀完全吞进身体里，说：“而每次沉睡，她身体里承载的过往都会肃清。唤影阵也好，过去镜也罢，都无济于事。”
“遗忘，又是遗忘。”言中低声道，“老天爷除了这个没别的招儿是了吧？”
“至于俗山，”知謇转头看向净欢，“生出神格后，小白又将那五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干二净。
四个字，血淋淋。
遗忘是比要杜汝舟去死更难接受的事情。
就在杜汝舟愣神的时候，公殳抬手给她杯子蓄水的动作打乱了她的思绪：“原来你不止当过猎犬，还当过山神啊！”
“……”杜汝舟顺着他缓慢的动作，好不容易心归平静，又被对方的揶揄激起点点浪花。她挤出一个笑容，颇为无奈地说，“是啊，还平白无故长了五千岁。”
眨眼间，杜汝舟收起眼底的冰冷，笑眯眯看向知謇：“知謇大人，你说我不会比公殳大人年长吧！”
“舟老板不喜欢比自己小的？”不等知謇回答，公殳继续打趣说，“都拜堂成亲了，舟老板可不许赖账。”
在场的，最摸不透的就是公殳的态度。知謇说的那些，公殳并非完全知情，多是倚靠蛛丝马迹摸索出来的猜测。可是如今猜测被证实，普通人很难拿出一片和气面对这样的艰难。
原本神情不明的公殳一开始和杜汝舟说话，眼底又是那水似的温和，调笑间好似真的和杜汝舟收了一份了不起的大礼。
知謇淡淡道：“魔神大人放心，当年不周山，小白也刚满百岁。”
“不周山。”公殳伸手攥住杜汝舟放在桌面握紧的拳头，“我就说俗山初遇的时候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原来我们在不周山的时候就见过。”
杜汝舟由着他冰凉的手指滑进掌心：“五千年了，到现在都分不清阿佐阿佑的人，好意思和我追忆往昔？”
众人：“……”
公殳败下阵来，轻笑说：“不信你问知謇大人。”
“小白和公殳大人的确有过一面之缘。”知謇沉声，“可这也是老天爷惯用的手段，不是吗？”
多少人艳羡的千年缘分，巧钟却从“手段”二字里听出几分的寒意。
知謇垂眸，掩下眼底的几分挣扎：“神君也是在小白的记忆力看到了公殳大人，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没将小白提前封入无间地狱。”
言中面色沉下来：“所以，探雪和古原在神谕里看到的不止师娘，还有师父？”
“我不知道。”知謇说，“神谕是天机，泄露天机要受天罚。”
言中轻扣桌面：“那探雪和古原当初怀疑小白身份，意图将她封入无间地狱的理由呢？”
“还能是什么理由？”知謇说，“古原神君算不出来小白的命运，但他算出了魔神的。魔神入世，三界倾覆，众生悲苦，皆受屠戮。”
或许是如今天下太平，魔神一身浩气，与预言相去甚远，在座的比起恐惧，更多的是对古原筹算的质疑。可冷静下来细想，魔神入世才十多年，谁又能保证她今后不会伤天害理呢？
没人敢口出狂言，说杜汝舟做不出那种事。
谁赌得起呢？
谁都赌不起。
“可雪盟主还是心软了？”说话的是杜汝舟，“她甚至在我生出神格后，放我离开了探雪地界。”
披风下，知謇握紧双拳：“是。”
是探雪的心软。
“神君放你走，”知謇说，“结果你又阴差阳错地跑回来了。”
杜汝舟握紧公殳的指尖，问：“我在俗山遇到公殳不是偶然，对吗？”
“是，”知謇颔首，“俗山是古原神君的手笔。”
“放任已为魔神的我游走人世，还让我遇到公殳。”杜汝舟觉得离答案越来越近，心头愈紧，“难道古原神君也心软了？”
知謇默了默，蓦然抬头看向杜汝舟：“他们在和天赌。”
“什么？”
众人发出疑问，就是一直淡漠的公殳，面上也出现疑惑的神情。
“有关魔神的神谕，林林总总构成了无数个死局。”知謇的目光从杜汝舟身上转到公殳身上，“而破局的关键，在公殳大人身上。”
楼外雷霆轰鸣。
不知道是哪方杀上来的人，和当先阁在后楼外对峙。
屋内。
所有人被雷鸣声轰得头皮发麻，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公殳身上。
风雨被挡在窗外，言中听着风雪声，忽地想起梅子坪那夜古原说的话。
“众生皆畏惧魔神冷血无情嗜血成性，独独公殳大人敢赌魔神的劣根会长出慈悲心！”
“从小魔神降世那刻起，她背负着众生苦恨和罪业就注定见不了光明。”
“就因为她是魔神，所以她总有一天会坐实罪名。”
当时，公殳是怎么回答古原的呢？
“可笑。二位神君赌什么？”言中眸泛寒光，“赌我师父五千年老铁树开花？还是赌师娘几千年前暗生情愫，几千年后再续前缘啊？”
众人：“……”
杜汝舟刚想说话就被言中制止住：“你别说话！”
“……”
似乎想起杜汝舟的身份转换，言中又好声好气地叫了一声：“师娘”。
“……”
风云诡谲的偏厅里，公殳的一声轻笑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而听见笑声，杜汝舟侧眸剜了眼公殳，结果对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别弯弯绕绕的了。说那么多，就是探雪和古原设了一个局。”言中撩起黑色帷幔看过去，“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而在知謇给出答案前，杜汝舟还是开口了：“和封神榜有关是吧！”
“魔神大人既已知道了封神榜的来历，那应该也猜到了神君的用意。”知謇看着杜汝舟，总是心生悲凉，“当年，古原神君会同意雪盟主留下你，是为寻找这个死局的生机。”
知謇看着杜汝舟眉心的腥红，第一次真心地露出笑意：“而当年公殳大人助你修成人形，也说明神君赌对了。在公殳大人的神谕里，魔神大人并非一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一千三百五十位神君的死，”知謇喉头颤了颤，“才换来了今天的封神榜。”
在场的除了杜汝舟和公殳，都还不知道封神榜下到底有什么。
他们最多知道十年前伐魔之争，魔气屠戮上万生灵的真相，知道封神台上的一切并非杜汝舟所为。可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众人消化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他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个世界忽地颠倒过来。
“如果这一千三百五十位神君完全堕魔，不管不顾地冲出封神榜杀回三界，那么只有魔神大人，”知謇看向杜汝舟，甚至有一分请求，“只有你才能阻止他们。”
“什么意思？”心思细腻的巧钟遇上今天这个情况也变得一头雾水。
知謇的话听在她耳朵里，跟要杜汝舟去死差不多。
“魔神以贪嗔痴为食……”
“够了！”巧钟倏地站起来，阻止知謇继续说下去。
巧钟见过杜汝舟吸食贪嗔痴后的痛苦模样，她甚至觉得那可怕的东西会污染她纯洁良善的汝舟姑娘。
知謇却并不打算停下来：“如若魔神大人能够吞没封神榜下所有神君的魔气……”
“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巧钟一步冲上去，却被杜汝舟拦住。
崩溃的情绪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都说了，别说了。”言中快一步，红色的符篆横飞，将知謇揪离地面。
可眨眼间，字符应声而碎，知謇狼狈落地。
“言中，冷静！”言中被公殳控制住，无法动弹。
知謇咳喘着抬眸看向杜汝舟，眼底是无底的悲恸。
魔神以贪嗔痴为食，如若杜汝舟能够吞没封神榜下所有神君的魔气，就能从某种意义上暂缓这场浩劫。
“届时，她必然是这世间最强到的存在。”像是宣读一段法典般，知謇语气没有起伏，亦没有温度，“同时，她也会是封神榜最好的献祭品。”
魔神降世的那天，好像连杜汝舟的坟墓选址都备好了。
“好啊，这就是探雪的大礼是吧！”言中气红了眼，“我她娘的给她造口棺材，看她欣不欣喜？”
“凭什么？”
巧钟紧攥着杜汝舟的衣袖，深怕一个不注意，杜汝舟就跑了似的，抽噎着念叨“凭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夺出。
红楼好不容易重建。他们用生死，好不容易将杜汝舟囚在万丈红尘里。到头来却告诉他们，天道将他们打造成困住杜汝舟的枷锁，好让杜汝舟心甘情愿去赴死。
“知謇大人，你说这些是做什么？”杜汝舟狠狠望着知謇，“雪盟主应该不至于无聊到要你大老远跑来给我提早念讣告。”
混乱终归平静。
“知謇大人，”一只翩飞的银色水蝶落到公殳的肩头，“冷静。”
公殳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知謇肩头，压得知謇一时喘不过气来。
是了，这场对峙里，最先情绪崩溃的既不是巧钟，也不是言中，而是孑然立在偏厅里的知謇。他明明可以说清自己的来意，却偏要说一些模棱两可的措辞，要别人将他冷静自持的伪装撕碎。
知謇自嘲地笑了两声：“见笑了。”
杜汝舟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和公殳交换了个眼神。公殳摇头，示意他来说。
“知謇大人刚开始说，雪盟主去履行她的天命去了。”公殳不徐不疾地重复，却发现知謇在他提到“天命”时，眼角青筋微动，“梅子坪后，古原神君亦不见踪影。”
公殳微微偏头：“所以，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
知謇摇头：“我不知道。即使我是近侍，神君也不能泄露天机。”
公殳周身飞过无数水蝶，既是威胁，也是压迫地往知謇身前一站：“那雪盟主今天派你来，是计划砸我的场子么？”
知謇立在沉默了很久，像是孤身一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今日之事，并非神君授意。”
他也曾向探雪提出，向杜汝舟说明她的身世。可探雪却说：“忘记了也好。她忘记了，我们又何必去叨扰。”
可如今，他还是违逆了探雪。
知謇假借送礼之名来到红楼，意图在杜汝舟成亲之日大闹一场，让众人想起那个被边缘的神君。
再抬头时，知謇绿瞳里波光一闪而逝。他竭力希望众人想起那个倔强傻气的姑娘。
“从始至终，皆出自我手。”知謇突然正襟叩首，行了个大礼，“恳求大人，救救我家神君。”
一拜，二拜，三拜。
额头叩在云纹软氍上，闷响声惊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拜完，知謇再次开口：“求大人救救她。”
公殳拂袖收回水蝶：“虽然雪盟主什么都没说，但你猜出了她的想法。是吗？”
知謇微微抿唇：“神君离开前，探雪盟上下收到的命令是，全力协助魔神毁掉封神榜。”
杜汝舟对这个雪盟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传闻中的偏执和疯魔中，她甚至一度认为，如果自己要毁掉封神榜，第一冲来要杀她的就是探雪。
“就以目前魔神大人的状态，她没法解决封神榜下一千三百五十位神君神君的魔气。”知謇咬牙，“可如果，再多给魔神大人一些时间，或许……”
探雪怎么给杜汝舟更多时间？
偏厅内，窗户被吹开，风雪灌进来，吹得众人一身寒战。
刹那，所有人都在心里得到了答案。
探雪怎么给杜汝舟更多时间？
用命换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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