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十年前。
秋雨连下数日，精气神被浇透，在雨雾中懒散地趟着。
探雪地界的立碑旁，知謇撑着伞站在探雪身后。二人驻足雨中，直到雨里掺进佩环声，一众身影破雾而来，探雪才微微抬眸。
“蓬莱隐山神教蚩尤，郑三三，拜见雪盟主！”郑三三和一众人揭下披风帽，朝探雪缓缓行礼。
探雪面无表情道：“都说封神台上伐魔之争无人生还，这不还有一个吗？”
面具下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浅笑。
“什么都瞒不过神君。”郑三三披着一身从容，以胜利者的姿态微微倾身。
知謇道：“那郑蚩尤今天到探雪盟，所求为何？”
郑三三道：“求，神君庇佑。”
知謇冷哼一声说：“你们教主受古原神君庇佑，在蓬莱建立隐山神教。如今，你却来求探雪盟？”
郑三三转头看向探雪：“奔赴封神台的上万生灵有去无回，一是众神私心，一是九霄的不作为。”
这天底下，有谁敢当着神明如此不敬九霄？
探雪眼光一凛道：“你怎么敢的？”
话音刚落，神威之下，郑三三被迫跪在泥地里。郑三三的人也不敢去扶，只有一并跪在雨里：“神君息怒。”
探雪拂袖就要离开，却被郑三三再次叫住。
“神君留步。”郑三三揭下面具，对探雪莞尔一笑，试探地再唤了一声，“神君？”
“我对隐山神教小蚩尤的真面目不感兴趣。”探雪漠然偏头。
郑三三道：“神君既然知道我去过封神台，想必也猜到我去过昆仑藏书阁。”
或许这世上最怕封神榜被毁的，除了求道之人，就是探雪了。
探雪和知謇自然看透了郑三三的来意。可如若郑三三只为在封神榜上求一席之地，探雪绝不是他追随的最好选择。
郑三三抬眸看了眼探雪的神情，却被闪身而过的知謇挡住。对面一双幽幽绿瞳逼得他收回视线，继而诚恳地道：“求神君庇佑。日后，我定助神君献祭魔神，维系封神榜后七百万年太平。”
这根本不是求庇佑。
这是交易。
探雪气愤道：“好大的口气。”
知謇侧头和探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开口道：“你为何去封神台。”
“自然是封印魔神。”郑三三挺直腰背，“隐山神教世代蚩尤，以维护苍生为己任。封印魔神，我等自然义不容辞。”
知謇道：“所以，逃下封神台的只活了一个你？”
郑三三道：“只能是我。”
知謇冷声道：“你杀了其他人。”
“我没杀人。”郑三三顿了顿，紧接着给出个惊为天人的答案，“我只是顺天而为。”
·
“他真当自己是受天命了？”长留一睁眼就拍案而起，差点儿掀翻了手边的茶杯。
而刚才他们所看见的，是十年前郑三三造访探雪地界的过往。距离知謇将杜汝舟过往公之于众过去数月，这份有关郑三三的过往才软绵绵地到来，一时更让众人弄不清古原和探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照郑三三的计划，他的确是顺天而为。”杜汝舟坐在堂上，神色不明，“封神台上万生灵死不瞑目，谁也不会怀疑真凶是魔神。郑三三截杀逃下封神榜的大能，就能独占魔神降世的先机。之后，他再率兵讨伐魔神，就是众望所归。”
“但还是想不通……”杜汝舟垂眸不言。
“的确想不通。”长留大马金刀坐在堂下，玩儿着手里的辫子，“如今入世的天神，他挑哪一个也比雪盟主好。”
面对长留的种种质疑，杜汝舟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长留道：“郑三三到底看上了雪盟主哪里？还是说柿子挑软的捏，雪盟主就是比古原和扶涯功夫差些？”
“做一个荒唐的假设，”杜汝舟说，“在神隐时代，古原神君可以没有封神榜，但探雪盟不能。”
杜汝舟手中烟杆敲在桌角：“古原神君背靠三十二天，手握整个九霄的命脉。如果古原神君有意捉拿魔神献祭封神榜，根本用不上像郑三三这样的小角色。众神侍天道，冷酷无情，日后，对古原来说，诛魔败北，封神榜坠毁，不过是断掉一翼，远赶不上探雪盟和封神榜唇亡齿寒的关系。”
天下皆知，如今的探雪盟是怎么来的。而探雪盟的主要成员，基本依仗封神榜延续生命。如果没有魔神毁灭封神榜的预言，探雪盟是固若金汤的世外桃源，也是唯一一个有神管理的福地。
一旦封神榜毁灭，整个探雪盟势必人去楼空。
杜汝舟道：“照郑三三的意思，献祭魔神不过是他为探雪盟开疆拓土收获‘人心’的助力。而郑三三话里话外无不在告诉探雪，她没有的野心，他会给她。在郑三三扬言‘维系’封神榜时，雪盟主应该在其中看到了九霄实权争夺的深意。”
“郑三三这样的人，也难怪说，隐山神教大小蚩尤向来水火不容。”长留说着，再抬头时，堂上的杜汝舟已经没了影。
门口公殳长身而立，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意又挥袖离开。
随后，净欢出现在门口。
他信步跨过门栏，坐到一旁给自己倒了壶水：“舟老板又闹脾气了？”
在净欢看来，这样的争吵总是单方面的。时间久了，他就当这是杜汝舟和公殳二人没有尽头的神生中，不可或缺的情趣。
长留不屑地撇了撇嘴，没搭腔，一如往常。可是袖子下方，她手里紧攥着一封信。那是杜汝舟临走是悄悄塞给她的。杜汝舟传话说：“信莫叫人发现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净欢眉头微挑：“上次为台山河琅阁秘境部署吵，这次又为什么吵？”
“大人，您的职责是收集情报，不是打听八卦。”长留倏地站了起来，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剜了眼净欢。
净欢缓缓起身跟上去，抬头间他朝长留离去的方向微微仰头，仿佛迎着照拂而来的春光。一根浮毛就那样，顺着风和尘埃飘进屋内。
此时，距离封神台秘境消失，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
另一边，杜汝舟正踱步往书屋去。
她手里握着，随知謇那段记忆一起送来的一封信。走到庭院门口，目光越过矮竹，杜汝舟看到了对面石桥上喂鱼的公殳，立马将信藏了起来。
“知謇大人的消息收到了？”公殳一句话叫住了又要躲开的杜汝舟，“你怎么看雪盟主假意和郑三三合作一事？”
杜汝舟顿足，心道：“公殳果真没收到那封信？”
“能怎么看？找不到二位神君，这件事就不得解。”杜汝佯作镇定，“只是猜测，那么这件事就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讨论，不然就是抱着结果要证明。”
“知謇大人有所隐瞒，我们也没法追问。”公殳慢条斯理地端着鱼饵碗走过来，忽地转移话题说，“但不得不佩服知謇大人。在那种情况下，能扳回一局，占得上风。”
十年前，在郑三三承认是他杀了逃下封神台的众人后，知謇大笑着，一句话力挽狂澜，让郑三三以为，双方的目的都是封印魔神，延续封神榜的神力。他甚至扬言，探雪盟比郑三三更早谋划了封印魔神以换取封神榜后七百万年太平的蓝图。
那时，不管知謇话的真假，对郑三三来说，那就是探雪盟愿意与他合作的意思。郑三三理所当然地谄媚附和，为能依附探雪感恩戴德一下。
事后，就算郑三三去查魔神踪迹，也只会发现探雪所言不假。
杜汝舟说：“知謇大人的高明之处在于，要郑三三献祭古原神君展示合作诚意。这既遂了郑三三争夺九霄神权的深意，暂时打消郑三三的合作疑虑，又能在郑三三失败后，有冠冕堂皇拒绝合作的理由。”
围攻梅子坪后，郑三三没能成功抓住古原，他和探雪的合作也就此谈崩。
正是那日，探雪离开了探雪地界，不见踪影。更巧的是，同时消失的还有古原，月隐山以及郑三三带领的整个“念鱼斋”。
“但郑三三最后求的恩赐也很奇怪。”杜汝舟垂眸说，“如果他力挺雪盟主封印魔神，意在争夺九霄神权神威。那他之后又求说，希望事成之后，雪盟主能将他提供的名录刻在封神榜上。让人以为他和雪盟主一样，只是想借封神榜留下自己留不住的人。”
公殳侧身过来，将杜汝舟堵在矮竹篱笆前，将瓷碗递到杜汝舟跟前，刚才装鱼饵的碗里赫然成了核桃：“隐山神教历任小蚩尤命短。有传言说，那是隐山神教窥伺天道的诅咒。我一开始也猜，郑三三所求不过长生。可雪盟主肯花时间与他周旋，事情就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是的，疑问太多了。郑三三凭什么认为雪盟主会助他？他就不担心雪盟主将封神台秘境的真相说出去？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情让他们双方认为，对方会抓住绳索，让他们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杜汝舟说，“左真放出消息，说我要回归三十二天时，他明显知道有诈，却仍派出周吉自投罗网，为什么？”
公殳很自然地接过话：“因为他拿不准。如果你真的归隐三十二天，那他的计划全盘落空。他很着急，甚至可能在弑杀古原的安排里明白雪盟主不可信，不然昆仑山一行，他绝不会去。”
杜汝舟：“就算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他冒险关闭封神台秘境，难道就是为了在魔神的凶神恶煞里再加一笔吗？”
自从封神台秘境消失和地下三千城城门被锁以来，魔神终将毁天灭地的预言层出不穷。一夜之间，杜汝舟也平添无数“仇敌”。“仇敌”新仇旧恨都算杜汝舟头上，杜汝舟无处申冤，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陷入被动的困局。
同时，郑须弥高举封印魔神的大旗后，隐山神教仿若横空出世的救世主，一时间大受追捧。
九霄和当先阁明知对方的算盘蹦自己脸上了，却又不敢妄动。
公殳见杜汝舟蹙眉，伸手想要去抚平她的眉宇，扳指轻触到她的碎发，他只是转而帮她理了理鬓角。
杜汝舟如梦初醒：“怎么了？”
公殳摇了摇头：“还剩下最后一个秘境了，我陪你一起进去好不好？”
杜汝舟故作不爽地蹙眉：“我自己能应付。”
公殳不言。在杜汝舟坚定的目光中，他帮她整理着鬓发，半晌才开口道：“速去速回。”
他总算松口了。
临走时，杜汝舟还不忘稍走公殳为她准备的那碗核桃。她本还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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