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殳逆着光，一步步向她靠近。而公殳踏过的每一步，如同重蹈五千年的苦悲，重重压在杜汝舟的心头。
“受伤了？”
公殳在不远处蹲下身来，给对方留下足够的空间和安全感。
五千年的杜汝舟将另一个受伤的犭也狼护在身后，面对公殳的询问，只是警惕地呲牙。
面对敌意，公殳指尖捏诀，帮犭也狼治伤。治好后，他默默起身退开，临走时袖中飞出无数水蝶，灭了水牢里的大火。
杜汝舟也是等公殳彻底离开后，才拖着身后的伙伴离开。
过了半天，能平安回家的小妖都离开了那个破地方。公殳撤走所有同僚，而后让昏暗的地下擂台与牢笼一起，彻底陷入黄沙之中。
另一边，杜汝舟跟随五千年前的自己，隐匿在那片黄沙中。五千年前的杜汝舟原本紧随其他犭也狼离开沙漠，走到一半却折返回那片荒芜的村落。
那晚，月色如瀑。
公殳点了烛火，在偏远的枯树下一个人看受害者名录。五千年前的杜汝舟盯着那团火看了很久，就是五千年后的杜汝舟也不知道它当时在想什么。
“不回家吗？”公殳整理完手里的名录，朝杜汝舟躲藏的方向看去。
“你不回家吗？”
“我叫公殳，你叫什么名字？”公殳不答反问。
“小白。”
公殳抖了抖手里的卷轴，问：“你们都叫小白？”
卷轴上记录在案的小白六千多个，犭也狼里叫小白的就有几百个。
小白歪了下头：“小白就是小白，就像公殳就是公殳一样。”
公殳愣了愣：“那你为何来找公殳？”
“我来报恩的。”见公殳半天不说话，小白继续说，“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也会救你一命！”
公殳微垂的双眸掩住了他的神色，不久后微微一笑：“好，那我等着你。”
“你笑，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或许是自己的笑意让对方误读了自己，公殳收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我笑，是因为开心。我开心啊，是因为有人想救我！”
五千年前的小白或许不知道公殳这话的意思，但五千年后的杜汝舟却看透了公殳那无解的期许。当初知謇一提到五千年前的小白，公殳能立马想起那段翻越千年的过往。
还不等杜汝舟伤感，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迷香。下一秒，小白的身子软下去。
“你且将小白带去当先阁安置妥当！”
杜汝舟置身黑暗，只听公殳的声音仿佛从云端而来。走到这里，杜汝舟愈发不敢追问下阵人的目的。而后，杜汝舟就载着五千年前那艘叫小白的船只，眼看她逃离当先阁分舵，寻着公殳的消息，最终赶往不周山秘境。
不周山下，众神交战。
人海里，杜汝舟一眼看到了手握生死簿的公殳。
小白也是。
可由不得杜汝舟联想，五千年前他们的命运如何交织，小白就死在了交火的最外围。小白被意外砍去长尾，又被看不见的灵阵绞杀。
小白，死在不周山下。
很遗憾五千年前没能够履行承诺，更遗憾的是如今的杜汝舟什么也不记得。
梦境散去，五感逐步归位。
杜汝舟缓缓睁眼，入眼的黄沙和村落与五千年前无异。好不容易知道了过往种种，她却怅然若失。
几只大黑蛾从杜汝舟身后飞出，往黄沙远处飞去，一去不返。这就跟往黑洞里扔石头一样，如果石头不落地，就说明这是个无底洞。
而地底下，魔气涌动。
杜汝舟想：“地上和地下显然是两拨人。地上的，能在秘境中布下阵法，在阵法中放入我的过往……我的过去，天知地知，除了雪盟主和古原神君，没谁会知道的这么详尽了。但地下的魔气是怎么回事？谁能操控这么多魔气？难道和隐山神教有关？”
要她解开地上的阵法，最少十天，多则几十年。但真正让杜汝舟头疼的，并非地上这个无底洞似的玄妙阵法，而是地下。地下魔气不计其数，无数魔物蓄势待发。眼前这片黄沙，如同一层脆弱的鸡蛋壳。时间一到，黄沙会像沸水中的鸡蛋壳一样裂开。
如果杜汝舟破阵离开，那地下这些魔气也会离开秘境，祸害人间。
思来想去，杜汝舟能想到最坏的打算就是——吃呗！
吃个百把年，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杜汝舟拿出临走时从公殳那儿捎来的核桃，坐在被风沙没了半数的残破土墙上，透过昏黄的天色，望着西斜的日光，一边吃核桃，一边摸索地上的阵法。
她想：“先看看怎么破阵。不然一会儿开席了，就没空研究了。”
可核桃吃完了，杜汝舟对破阵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什么破阵，早知道就让公殳跟着一块儿来了。”
“这就是你吃半天风沙得出来的结论？”
“……”
杜汝舟警惕地回头，几只雾蝶也从她身后颤颤飞出。即使她鼻子再灵，在别人的秘境里，她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公殳？”
公殳了然，还伸手让雾蝶在指骨间停留片刻：“为了进来，敛了气息。”
“你动用探魂术了？”放出去地雾碟觉察出探魂术的痕迹，杜汝舟不满地蹙眉，“不带你来就是不想你看到我吸食魔气的样子，哪想到还有这一出？如果一开始就带上你，说不定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场鸿门宴，那这顿我就不吃了，还能躲过一劫。”
公殳不言，等她说得差不多后，迎着她伸手道：“这次，我没来迟。”
他微微侧头，一双澄明的眸子落在对面，如同一个的等待夸奖的孩童。风沙掀起公殳的衣袂，翩飞的蝴蝶卷进黄沙了。
杜汝舟看着他的手，兀的愣住。五千年前的不周山，杜汝舟满心期待地去报恩，可她跳起来够不着，跑起来也追不到。
如今，他就在这里。
她觉得不真实。
沉寂的悲怆卷土重来，无名的委屈无以复加。
杜汝舟鼻尖酸涩，直至握住公殳的那一刻，他指尖冰凉的触感才将杜汝舟从虚无感中拽出来。她握住公殳的指尖道：“你不该来的。”
“你不想我来，我自是该乖乖等你回的。”公殳用委屈的语气道：“但你前脚刚走，古原神君就来了消息。”
公殳目光订在杜汝舟身上，不敢有半分松懈。他担心，一个神情的松动就会曝露他掩埋的恐惧。
他不能再因错过，而弄丢杜汝舟了。
杜汝舟的注意力显然为此引开：“古原神君？他说了什么？”
公殳道：“他说，他和探雪盟主原本打算将你困在这于田洲秘境内，毕竟你是郑三三计划的关键。可突然出现一股力量，企图夺走古原对于田洲秘境的掌控权。”
杜汝舟道：“只是这样？”
公殳耸耸肩：“只是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
但古原就是吃准了公殳一定会去。
杜汝舟：“他就没说，地下那群魔物从何而来？”
“他说，他不知。”公殳停顿片刻，“找你的过程中，我转了一圈，也没有头绪。”
杜汝舟：“你一路看到那些在秘境里埋伏我的人了么？他们怎么样？”
公殳：“整个秘境被下了禁制，你进入于田洲秘境后，其他潜藏秘境的人都被一股神秘力量推了出去。我来晚一步，进来的时候还费了点功夫。”
往往公殳说的费点功夫，那都是海量。想到此，杜汝舟微微点头：“除了秘境陷阱，古原神君还说了什么？”
公殳：“他说，雪盟主将献祭封神榜。”
“什么？”杜汝舟唇齿翕张，觉得喉头哽咽，“他们难道不知，继承的神格没资格献祭封神榜吗？”
公殳沉眸思索：“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几个月前，昆仑山秘境，藏书阁中。当杜汝舟在一堆古籍中看到，能够献祭封神榜的只有天生的天神时，杜汝舟还打趣这封神榜挑食。如今，知道了这世间除了古原，能献祭封神榜的只有她自己，杜汝舟突然觉得自己还是笑太早了。
杜汝舟嘟囔道：“明知继承的神格无法献祭，二位神君又怎会计划献祭？总不可能是病急乱投医吧！”
公殳：“古原神君说，按他们的计划，封神台秘境的大门不该这么早出现。”
突然，杜汝舟愣住了：“难怪……”
公殳问：“怎么了？”
“知謇大人的消息来得突然，很可能是因为秘境大门的打破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他除了告知我有关郑三三十年前的过往外，还悄悄给我塞了封信。”杜汝舟道，“他在信中提到两件事。一是说，二位神君真正忌惮的人是月隐山。因为月隐山手握万方钥匙，不显山露水。二位神君摸不准他何时会出手，一直以来将他视作我以外的第二个变数。”
公殳：“有神格，还有万方钥匙。月隐山虽然神秘，但这可能并非他们二位忌惮他的全部原因。”
杜汝舟点点头：“知謇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公殳疑惑道：“他没说为何？”
杜汝舟：“没说。”
公殳：“那他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救……”杜汝舟微抿双唇，好一阵儿才憋出话来，“救……雪盟主。”
以她现在的力量，她根本吞不下封神榜下上千位神君的魔气。纵使杜汝舟立刻献祭封神榜，解了众生的燃眉之急，但又能撑几年呢？
要护佑更多人，杜汝舟唯有强大自身。而最快的办法就是吸食魔气。
何曾想，她走于田洲一遭，眼下既是探雪瓮中捉的鳖，也是地下“螳螂”案板上的蝉。杜汝舟他们被困在此，进退维谷。
公殳看出杜汝舟的窘迫，刮了一下她的鼻头道：“也不是救不了！”
杜汝舟：“你有办法？”
公殳：“离开这儿就好了。”
面对公殳的废话，杜汝舟无言以对：“……”
·
于田洲千里外的岩穴中，汩汩鲜血顺流而下，汇在凹陷处形成血泊。
倒影里，瑟瑟发抖的人紧闭双唇，眼看昔日同僚被扒皮抽筋。他们多是念鱼斋当年在人世中揪出来的“幸运儿”，如今晋级成为郑三三的死士，日夜守着那位叫探雪的座上宾。
可半个时辰前，探雪在众目睽睽下突然消失。
揠苗助长的“幸运儿”拦不住上天入地的神君，郑三三当决议斩杀当值的所有死士。念鱼斋早就人员紧缺，然而当有人反对郑三三的决议时，郑三□□常态地将谏言者一同杀了。
高台上，郑三三的银色面具发出寒光。
被拖出大殿的血人给静默的大殿留下恐惧。众人散去后，独留郑三三坐在大殿里。他坐在高台如同泥塑，眼见一具具尸体消失在视野里，直到大殿门口的拖拽声戛然而止。
“是谁？”郑三三神经紧绷，拿起弓箭三两步冲出大殿外，却又在门口身形一滞。
看到来人，他一身血都冷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手忙脚乱的。”对面那人明明蹲在尸首边上，确是一身不染世俗的清冷。
郑三三站在原地半晌，全身凌迟般剧痛。最终，他垂头摘下面具，认输似的道：“让教主失望了。”
来人正是月隐山。
他缓缓起身，目光停留在血泊上，对拖尸体的人摆了摆手，直到拖尸首的人消失在天光里，他才继续说：“和天斗，谁能真的运筹帷幄呢？”
在郑三三的印象里，月隐山是不求名利的英雄，是不许教徒伤害世人的教主，更是事事维护，待他温柔和善的师爷。如今，面对迫害普通人加入人神之争的自己，月隐山竟如此心平气和，让郑三三有些恍惚。
郑三三：“抱歉。”
月隐山的目光这才从血泊上移开，挪到郑三三身上：“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郑三三无言地垂眸，好似默认了这宿命。
“你拿回了自己的名字。”月隐山说，“我也会给予我的私心。”
私心？什么私心？
是自己第一次以真名面世时，他的默许？还是四个月前，自己关闭封神台秘境大门时，他出手牵制扶涯神君的同时关闭了地下城？
面具下，月隐山轻笑一声。
那笑声和郑三三记忆里的一样，温柔，随和。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去，可月隐山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声银链和面具的碰撞声。
郑三三召来下属。对方赶到时也是一惊，毕竟少见郑三三揭下面具那么久。
“叫所有人集合。”郑三三看着手里的银色面具，“一个时辰后出发，封神台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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