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红梅树下,二夫人秦氏正央着芷青姑姑给她折一枝盛放的梅花,芷青只来得及朝慕容真远远一福,便转身去够那树枝。
“不是这枝,高一点儿的、再高一点儿……”
花树下二夫人没理会身后来人,只仰着头去看梅花,面庞上绽开一丝难得的笑意。
她不是没听见那句“六爷来了”,而是现在的她,根本想不起六爷是谁。
慕容真显然也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他踩着乌皮靴徐徐走近,在芷青踮着脚也够不到头顶树杈的时候,从容抬手。
“咔”的一声脆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折断了那一截树枝,慕容真两手托住,转身奉到二夫人面前。
“母亲。”
他微微垂着头,二夫人能看见他束发缎带上缀着的那颗猩红宝石,在这料峭春日里凛冽生光,令他手上的红梅都黯然失色。
二夫人愣了一下,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芷青!”她的神色瞬间变得慌乱起来,两手抓住了芷青的手臂,“我说过,我不见他!”
这话一出,慕容真有片刻的错愕,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母亲,想起她那个病,立刻又释然了。
他生得和二夫人有几分相似,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上翘,睫毛纤长且密,不笑时看着有些清冷,略带笑意便流露一股天然魅惑。
许是那双眼睛激起了二夫人的某段记忆,她突然目露惊恐,慌张上前,伸出一只手覆上了那双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二夫人拼命摇着头,声音急切,已有些癫狂,“真儿闭眼——”
慕容真被她指尖温度冰了一下,在听见她喊出的那句话时眉头蹙起,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她的病又发作了,眼前的她又回到了父亲上吊的那一日。
慕容真屏住呼吸,眼前分明一片黑暗,记忆却更加鲜明,他不受控制地,又看见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幕。
他的父亲像一只从房梁倒挂下来的蜘蛛一样,被白色的绫布困住悬在半空,在众人瞬间的沉默和死寂中,他始终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随后,有人粗蛮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但那一幕已如烙印刻在了慕容真的脑海,挥之不去,夜夜梦回。
手上的梅花倏然落地,慕容真听见一个温和又沉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姑娘快撒手呀!世子若瞧见姑娘如此无礼,又该笑话您了。”
二夫人有些茫然,扭头去看李晚:“大哥哥……在哪里?”
李晚拉住她的手,缓缓放下:“世子方才还在这里呢,许是郡王叫了他去,姑娘不若先回屋,瞧瞧世子新送来的核雕?”
“核……核雕?”二夫人顺着李晚的话,竟果真转移了注意力,“是了,大哥哥给我送了核雕,他最喜欢弄这些小玩意儿了,我得赶紧给他收起来,若是被父亲发现,又要骂他不务正业了。”
说着,她任由李晚和芷青搀扶,缓缓往正屋走去。
慕容真在梅树下静静看着,辨不清是什么情绪。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有人拾起他脚边的那截红梅枝杈。
一双白皙又小巧的手掌捧着花枝递到他面前,轻声唤他:“六爷?”
慕容真回神,凝目看去。
是张新面孔,但他并不觉得陌生。
前几回过来看望母亲,这丫鬟就变着法儿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她不仅能在母亲发病失控时唤回她的神智,还对他们母子的起居习惯和口味了如指掌。
慕容真不是对她没有好奇心,只是生平最是厌恶那些刻意接近自己的女子,对方表现的太过明显,反倒让他失去了兴趣。
他看了眼她递来的梅花,旋即视线落在她脸上,神情淡漠无比:“陵平郡王和世子皆已故去,整个郡王府除我母亲之外无一生还,你是如何知道他们与我母亲相处的细节的?”
来了。
李晚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
她不怕他问,就怕这次又未能勾起他的好奇心。
“夫人房里有一只颇为珍视的多宝玲珑匣子,里面装着各色精巧的核雕,有时她会看着匣子里的核雕发呆,我……奴婢保养核雕时多嘴问了一句,哪知道夫人竟细细讲起了它们的来历。”
李晚说得十分真切,她微微垂下眸子,看向慕容真因风拂动而露出的银色袍角,接着道:“奴婢无意窥听主子的**,若惹了六爷不快,还请六爷责罚。”
这话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破绽,秦氏疯了这么多年,清醒时偶尔能记起关于郡王府的微末小事,倒是在宁国公府的事她一件也记不起来,连眼前的儿子都全然忘却。
慕容真也曾猜测过,或许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郡王府尚未及笈的那十五年,因此,每每回忆起这段独属于她自己的过往,她才能立刻平静下来。
但……
“你是说,母亲给你讲了匣子里每一件核雕的来历?”
慕容真清冷的眼神中陡然迸发出一股凌厉,那种压迫如有实质,李晚顿觉头皮发麻。
大意了!
以二夫人现在的病情,能不颠三倒四清晰记起一两件事情已属难得,又怎么可能说的清楚每一件核雕的来历呢?
“没、没有。”李晚压下心里的紧张,解释道,“夫人只讲了关于那只核舟的故事。”
“哦?”慕容真上前一步,“母亲说了什么?”
他比李晚高出一个头,靠近时无形中给人增加了压迫感。
李晚后退半步,盯着他腰间那枚孔雀环佩,镇定道:“夫人说,那只核舟原是世子的得意之作,那年夫人无意中得知他有了心悦之人,便私底下套话打趣他,世子脸皮薄,用核舟收买了夫人,求她不要声张……”
李晚说完,在心里给自己的好记性点了个赞,这本书里但凡是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她都给人物写了小传,可谓是费尽了心血。
等了半天,也不见慕容真有何反应,李晚大着胆子抬头,结果一眼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不愧是她花了一百字描写美貌的男主,真真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似有魔力一般,勾魂摄魄的。
李晚对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主角很满意,眼神不自觉变得慈爱起来。
慕容真眉头微皱,上下打量她一眼:“看够了?”
话说,她那是什么眼神?
李晚察觉到他语气中流露出的嫌弃,立刻回神,移开视线。
“抱歉。”
一直盯着别人看,确实挺不礼貌的。
她这一道歉,倒是让慕容真摸不着头脑了。
他踱起步子,绕着李晚看了一圈,又在她面前顿住:“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晚愕然,没想到他问话这般直白,一点不兜圈子。
在她笔下,慕容真可是个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的人物,不然怎么在朝堂混上首辅?
但既然他这么直接,她也不妨打个直球试试。
正要开口,慕容真却接着道:“你先前几次三番吸引我的注意,又对母亲的过往打听的如此清楚,说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图谋?”
李晚一时未答,却听他自顾自地絮语起来。
“思来想去,”他转过身,摘了一朵梅花在手,蓦地自嘲一笑,“我如今既无功名,亦无名声,也只有,烂命一条了。”
嫣红花瓣在他指尖瞬间碾碎。
李晚胸口顿时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身为主角,他本该平步青云,功名权势,名声爱戴,他本该统统拥有,可如今却……
“奴婢确有目的,”李晚看着他,镇定开口,“想请六爷把奴婢调去十方斋,将来好助六爷一臂之力。”
慕容真似乎被她逗笑:“我如今不过一介游手好闲的纨绔,要你助我什么?”
他侧着脸,自上而下睨视李晚:“助我,虐杀奴仆么?”
李晚迎着他的视线,点头:“正是。”
短短两个字,听得慕容真一愣。
李晚道:“区区几个恶仆,何需六爷费心?奴婢自当为六爷清扫障碍,还十方斋一片清静。”
“从今往后,我就是六爷的爪牙。”
慕容真诧异回头,用一种略带不可思议的审视眼神打量她。
“你叫什么名字?”
“李晚。”
“哪个婉?”
李晚道:“大器晚成的晚。”
慕容真把这四个字低低念了一遍,问她:“读过书?”
李晚点头:“读过,会认字。”
“做我的爪牙?”慕容真把她方才说的话悠悠重复了一遍,“你,或者是你背后的人,想从中得到什么?”
李晚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因此也理解他不轻信于人的谨慎。
她想了想,抬眼道:“我想看着六爷考取功名,将来有朝一日入阁拜相,成为名垂青史的贤臣。”
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他屋里养的那只狸奴看见小鱼干时的神情。
慕容真再次愣住。
片刻之后,乌皮靴朝李晚靠近,慕容真微微俯身。
李晚看着他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攥着手指未曾退却。
两人之间隔着一截花枝的距离,空气里有淡淡的冷香萦绕。
慕容真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人看着不傻,怎么说出的话口气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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