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师姚青从小命格奇异,爹不疼娘不爱,煞气太重易招邪祟,霉运缠身,体弱多病。上头三个哥哥,被爹老娘心肝宝贝似地宠着,一层接一层,落到她头上,赶集日里买回的桃酥半点不剩,灰溜溜地捡三哥掉在地上的鸡爪吃。
好容易长到11岁,夜里一个人上茅房,在家门口遇见只白脸长舌头的吊死鬼,吓得发了高烧,一烧烧出了神通,能看见鬼在说话。便宜爹娘不敢再留她,心想这孩子怕是个天生的讨债命,怎的尽给家里带灾?为着儿子忙将祸害堪堪卖了,卖给村里的神婆,换了一斤桃酥来。
神婆圆脸小眼睛,吃得油光水滑,脖子上的肉堆一起,像座威严的小山。姚青每日三碗清水粥,配着些许辣咸菜,不快不乐地长到15岁,学会了跳大绳编瞎话,上下嘴皮子一翻,吐出些好话,换得几枚铜钱买桃酥吃。某日上街,遇见个甩不掉的女鬼,女鬼说她们有前世的缘。姚青摇摇头,叹一口气,故作深沉道:
“那可不行,我是抓鬼师,你是女鬼,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捉到你,甩了你。”
女鬼笑笑,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说嘲讽也对,说鼓励也对,弯下腰去摸摸姚青的头,轻声承诺道等她能捉到自己的那一天,便放她走。
女鬼生的漂亮,弯弯眉眼,似笑非笑,艳丽仿若山间狐妖,清冷仿若碧波塘水,美得让人心惊。她招架不住,不敢细看,只觉她是传说仙人,不似话本中红指甲黑头发的女鬼。
相识多日,姚青没问女鬼叫什么,唤她时只道那谁那谁,女鬼听了不太高兴,白衣长袍,施施然行过来。姚青在花园里摸爬滚打一早上,捉蝈蝈玩。女鬼抬起她下巴左右转转,“啧”一声用袖口替她擦掉脸上污渍,像师傅对徒弟。
她居高临下,看着女孩的眼,姚青被她锢得动弹不得,脸很烫,躲也躲不掉。女鬼说自己叫沈琳,唤姚青叫“桃酥”。捉鬼师问为什么,女鬼说因姚青最爱的点心是桃酥,她唤得顺口。
姚青龟似的缩缩脖子,不敢还嘴。她怕沈琳,不只因为沈琳是鬼,与人阴阳两隔,还因为沈琳老是管着她,锢着她,很严格。18岁前日日被女鬼关在城中捉鬼练习,桃木剑耍得不好,沈琳会生气,一招一式地耐心教,一遍一遍地让她重来。女鬼是师傅,和神婆不一样的师傅,神婆教她插科打诨混日子忽悠,女鬼教她扎扎实实捉鬼练剑画符。长到18,学了好些捉鬼技巧,真正成了个小有所成的捉鬼师。
姚青想走,出去游历,捉鬼师的路天高海阔,走到哪儿捉到哪儿,可女鬼不让,困着她。姚青问为什么,女鬼搬出从前誓言:“等你能捉到我的那一天,我再放你走。”
姚青知道自己捉不到她,现在捉不到,大抵后半辈子也捉不到:她的招式全是同女鬼学的。自己当不了涛涛后浪,更赢不了那做前浪的师傅,只得退让,说我不走,却想换个地方生活。在这小城中,她是被爹娘哥哥抛弃的姚家四妹,还有一个不知来处的鬼,困也不要被困在这地方,太孤独。
一人一鬼行了数日,找到处有山有水的小镇,姚青看着,觉得不错,便在北边高高的山头上买下处樵夫不再住的木屋,闲闲安定下来。
镇上鬼多,捉鬼师也多,认识她的百姓为着尊敬也为着区分,唤姚青一声“姚大仙”,大仙替百姓捉鬼,不要钱,只要新鲜的瓜果蔬菜。
大仙捉鬼与常人不同,捉鬼后会盘腿坐下念几遍清心咒,送鬼安稳入轮回,并在自家木屋后建一处灵堂,特地为鬼立个牌位度化。同处的捉鬼师嫌她不入流:哪个散修捉鬼师会做度化之事?莫名其妙。又嫌姚青来了后镇上的鬼气明显重了不少,鬼却跑了大半。一来二去,生出个谣言来:
鬼气重,因为姚青不是人,是某个大鬼养的傀儡,心爱之物。
鬼跑了大半,因为姚青身边的大鬼道行太高,寻常的鬼魅闻到那味道就跑,不会久留。
姚青不置可否,继续吃她的瓜果蔬菜,同行们因嫌这邪门,渐渐不来了。某日吃完晚饭,屋里各处寻女鬼不见。屋外有条石子路通向山头更高处,尽头是悬崖,悬崖上有棵郁郁葱葱的古树。径直走到石子路尽头,望见沈琳站在树下,背对着她。姚青被同行以谣传谣那么一点,不免生出几分疑惑来,立在地势略低的草坪上,抬头望她。
“我是你养的傀儡吗?”
顿了顿,想到女鬼平日里总喜欢逗她。
“养着我很好玩吗?”
“不是。”
不是?
什么不是?是不好玩,还是指自己并非是她的傀儡?
姚青不喜欢这回答:说她不好玩,为什么还要巴巴地困着她?她吃的不多,人也漂亮爱干净,能干活能听话,怎么就不好玩?姚青悻悻哼一句,想这女鬼必是又在故意说谎话恼她,真讨厌,闷声爬坡上去和沈琳并肩站着,却不说话。
女鬼一袭曳地白袍,黑发用丝带浅浅系在脑后,丝绸状地披下来。她在看天,看山脚黄昏暮色中的小镇,水气太重,湿答答沾在身上,天是淡青色,沉沉垂下来。那方城镇被掩在白色的雾海里,朦朦胧胧,灰乎乎,她二人在悬崖树下,极目远眺就是凡尘的万家灯火,这烟火味道很远又很近,在身旁绕着,挥之不去,经久不息。
姚青看得心潮起伏,气渐渐消了,对比着那小城,悄悄把二人形容成隐居在山间的一对自在道侣。形容完了开始羞赧,做贼心虚地借眼角余光瞥了女鬼一眼,女鬼逗她:“看我作甚?”她被人拆穿,脸霎时红了个彻底。
女鬼又道:“你不是我养的傀儡。”姚青脸上红晕还没散尽,晕乎乎的,没想明白她意思,还待再问,被女鬼打断,“我说了,我们二人有前世的缘,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能捉到我。”
“有前世的缘,你也不该锢着我……”姚青说着,对上女鬼兴致盎然的眼,竟是不自觉低了语调,声如蚊讷,“我听说,世间的鬼都有执念,你呢,你的执念是什么?为什么选择留下?”
她喃喃念完后半句,山谷之内突然起了好大的一阵风,那声音被风吹散,飘忽地飞远了。女鬼抱着双臂,靠在树上,眼中闪过一抹温情的悲凉,可那神色转瞬即逝,她来不及捉。
姚青怔在原地,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却不知怎的,那不及细细捕捉的失望背后竟悄然生出股莫名的心安来:或许不知道答案对彼此都好。她是个守财奴,胆小懦弱,不敢期望改变,痴痴地看了那人好半晌,忽觉罢了罢了,女鬼没听见也好,就当自己没问,她也没说。
次日下山去买东西,来到菜市场,板着脸严肃地嘱咐道叫沈琳跟紧自己,不要跑丢,女鬼耸耸肩,暗自腹诽:也不知究竟是谁跟着谁?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指挥姚青买这买那,解释说为着身体,容易上火的不能吃,容易伤身的不能吃,过分寒凉的不能吃,三餐要准时准点,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姚青说她像爱操心的老妈子——鬼又不吃饭,你管我吃什么?
路过一处摊子时,女鬼要买肉,姚青故意不应她,径直走了。怎料走了一段路忽觉手上篮子沉甸甸的,低头检查,多了块用荷叶包着的猪肉。看向女鬼,女鬼一脸的无辜,摇摇头说不知道,那肉是自己长了脚走进去的。
姚青气得不行,瞪她一眼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卖猪肉的老婆子正大惊失色地捧几张冥币,对着账单焦头烂额。姚青忙把剩下的铜钱全塞过去,双手合十练练道歉,解释说有只小鬼买了肉来送她,却因不懂人间的规矩而给错了钱。
老婆子一听闹了鬼,狭长的精明眼睛眯了眯,哪敢再收她的钱?左一句右一句把姚青打发了,拍着胸口连连念佛,心想回家后必得请个道士来除除霉运,几块肉的损失权当挡灾便是。
见了闹剧,女鬼没心没肺地低低笑起来,姚青无语,任凭那人怎么哄怎么逗,都一律赌气偏头,颇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势,不肯同沈琳说话。出了市场,远远瞧见转角处坐着个年轻的小乞丐,双手抱紧膝盖可怜巴巴,一双大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扫着,像是在寻什么人。
“小乞丐”又累又饿,找花了眼也不得同行道友身影,忽地看见一袭朴素白衣,往上些,腰中坠了把桃木剑,再往上,左臂上挎个菜篮子——原是姚青。
小乞丐愣头愣脑,登时如被石头砸了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挥手唤“道友!道友!”姚青警惕起来,以为是骗子,赶紧回身拽着女鬼走。怎料那声音实在可怜,让人不忍,只得折返回来,一面暗骂自己没出息,一面立在小乞丐跟前,低头笑吟吟道:
“这位道友,你有何事啊?”
那人一双杏眼小鹿似的,水汪汪,一眨一眨,姚青微愣了愣,看见她腰间玉牌,写着“陵游派”,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捉鬼门派,才知这人还真不是骗子,竟是个实打实的道友。
李芸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自己因追大鬼和前辈走散,不幸流落此地,本想借捉鬼营生赚钱糊口,撑到前辈来寻,谁料此地人人都道一位“姚大仙”,这还不算,怪异的是鬼气森森,却半只鬼都遍寻不见,真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姚青哈哈笑,没承认自己就是姚大仙,又疑她口中的大鬼只怕是沈琳,不免多出几分戒心。回头看看,女鬼竟还没事人般站在她身后,见姚青看她,挑了挑眉,满脸写着完全不将突然出现的李芸放在眼里的轻狂模样。
姚青也不知沈琳使了什么法术:只让自己看到,同为捉鬼师的李芸则面色平静,仿佛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想了想,怕招惹麻烦,打算给几个铜钱草草了事,找了半天记起方才在肉铺同大娘拉扯,那人不要她的钱,姚青却不能不给,就趁其不备把铜钱全丢了过去,现下本是个身无分文,没能力草草了事。
女鬼拍拍她肩膀,又指指李芸,无所谓道把人带回去管顿饭,借个宿也好,捉鬼师行走江湖,出手相帮是常态,不必如此挂怀。末了还用起激将法,她沈琳是只大鬼,又怎会怕连姚青都不及的区区捉鬼师李芸?
姚青翻了个白眼:她当然知道自己实力差劲,这话别人说可以,女鬼来说便是万万不行!当下被激得把李芸带回家中,留了她吃饭住宿,明日一早再走。吃了饭,李芸千恩万谢,谈起报恩的事情来,姚青拗不过,打发她去后屋灵堂擦牌位,李芸“哦”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不曾想竟多时未归。
姚青疑她莫不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亲自举着灯笼去后屋看了眼,李芸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向那些牌位磕头。姚青一愣:那人脸上肃穆神色,半点看不出白日里的天真无邪。李芸有感而发,说起自家门派,陵游派捉鬼只为度化,鬼不属于人间,自当离去,消了执念走那奈何桥,干干净净投胎做人。
“师傅说,鬼留在人世,不走轮回路是很疼的,恩人知道吗?”
姚青一愣,想起沈琳,原来那人是故意不告诉她,顿觉百感交集,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有了执念,放不下,所以才成了鬼,越厉害的大鬼必有越深的执念,执念太深,走不了奈何桥,留在人间孤苦伶仃,无人祭奠,中原节也是冷的。”
“这还不算,怕的是等来日到了阴间,被那阎王生死簿一算,必得在热油中活活受上一遭,脱几层皮洗去爱恨离愁,死亦不得安宁。”
李芸轻声长叹,向牌位深深一辑,摇头道:
“恩人啊,你是捉鬼师,又怎的……怎的这样看不清?”
这一句恍若惊雷,炸响在姚青耳侧,但见那李芸手撑膝盖缓缓站起,慢条斯理地理理衣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立住。
姚青不答,面如白纸,忽觉身后冷意,回头一看,原是女鬼,那人满身的白梅香,从背后堪堪将她裹住,她鼻头一酸,泪就要下来。李芸早已不似白日那副无辜神态,冷眼旁观一人一鬼,继续道:
“恩人若是怕那大鬼,我便实话同你说了罢:前辈们早已找到了那大鬼的埋骨之地,就在城外,一处荒废的宅院。那宅院从前住着位女捉鬼师,后来死了,死在冬日的白梅树下,尸骨被埋在后院的花园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她是只孤魂野鬼,留在世间只为寻人。”
李芸是个九曲玲珑心,此次故意接近姚青探知消息,一眼便看出她和大鬼情意颇深。自己做了那根拆散鸳鸯的木棍,心有愧疚,但想到师门众人与这大鬼结怨多年,前前后后寻了大鬼尸骨许久,必是不肯就此收手,知道无力回天,只得叹息一声,劝那姚青:
“埋骨之地往往是怨念所起之处,在一只鬼的埋骨之地上,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困住与她前缘未了之人。陵游派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人鬼殊途,终究天理不和。”
“换句话说,只要走出这座小城,恩人就自由了……”
李芸的话响在耳边,听她说着,姚青的思绪不免飘远了。李芸走后,扯住女鬼细细盘问,才知沈琳与陵游派结怨多年,那群人是追着她来的,和姚青无关,捉鬼师不留李芸,仇人也迟早会寻上门来。
她不解:说是度化,可若那只鬼不愿呢?
姚青看不透自己,也看不透女鬼,女鬼是只奇怪的鬼,她自个呢,是个奇怪的人。明知人鬼殊途,为何还要留着她?从前她大可拿出逃不掉的借口去糊弄自己,扪心自问,若是能逃,她和女鬼之间,又会如何?
陵游派给了姚青两月的时间考虑,她也曾劝过沈琳走,大不了换个地方活,自己还是捉鬼师,她还是女鬼,一切照旧,世人爱怎么看怎么看,她不要捉鬼师的天高海阔,就此陪着沈琳,一路走下去。女鬼笑笑,叫姚青抬头看她,姚青不明所以地照做,女鬼用染上白梅香的袖口替她擦干眼泪,安慰她说不要怕,自己不会走。
“整个中原都是我的埋骨之地,他们捉不到我,你也逃不掉。”
说这话时,女鬼眉眼弯弯,冲着姚青笑,半点不像扯谎的模样,姚青不知所措:女鬼会骗她吗?不知道。陵游派找到的当真是沈琳的埋骨之地么?也不知道。
晚上睡觉,把灯吹灭,夏日纵是山间也十足的热,又不敢开窗,怕有飞虫,会扰得人睡不着觉。半天没见女鬼,不知是不是想她的缘故,翻来覆去多次,那鬼含笑的脸仍在眼前,挥之不去,记起李芸的那番话,胸中一团火便烧得更旺。
先是责备,恼女鬼阴魂不散,连睡时也要坏她清梦,后又是怨,怨女鬼为什么缄口不言?会很疼吧,游离在人世不愿离去的鬼,她为什么不说?姚青恨她的沉默。这沉默烧着她,在夏夜里,半点不好受。
被一团思绪纠缠着,她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总觉有人在她身侧,睁开眼一看,是女鬼。姚青迷离瞳孔尚未聚焦,疑心是假象,缓缓坐起身来,鬼使神差地,颤抖着手摸上女鬼的脸——
冰凉。
她被这冷烫到,睡意全消,女鬼明显一怔,挑眉笑开,姚青一双手尚未缩回,被她捧了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端详。
姚青说我只是不小心被菜刀划伤了手,没有大碍,女鬼不理她的话,还是看。那双手被她握住,骨头缝里都沾染上刺骨的寒,在这满室闷热中格格不入,姚青咬住嘴唇,羞得慌。
对方神态认真,引得她心神不宁,又加之素性贪凉,不免凑得离女鬼更近了些。沈琳替人上完药,张开双臂示意姚青过来,把人抱在怀中后,满意地喟叹一声,难得地开了口。她语调轻轻,听得姚青恍恍惚惚,天地间好似下起一场经年不散的大雪,那雪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过了多年都化不掉,日积月累,转成执念。
“很多年前,我是女捉鬼师,有个徒弟,云游天外时捡的,煞气太重遭人嫌,没爹没娘的小崽子,徒弟不听话,老是闹着要出城,走遍世间做那捉鬼的善事。养到18岁时,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了……”
姚青心下起疑,这说的当真不是这一世的自己?女鬼莫不是为了讨她开心,专编瞎话来哄?不免更生气,故意在女鬼怀中扭扭身子,表示抗议。抗议完了,看向女鬼的脸,不免一惊——女鬼眼角好像红了些?别是被自己闹的吧?
“然后呢?”姚青不挣扎了,带上些许做错事后常有的愧疚不安,小心翼翼道:“你为什么会变成鬼?”
“然后……”女鬼想得出神,视线在空中顿住,不上不下,“我寻了她很久,在世间各处,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知她去了哪里,只知寒来暑往,春夏秋冬,某日走着走着,经过一条漆黑的河,河水潺潺流着,有阴差的鬼在划船渡河。我一愣——这才知是到了忘川,若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可重新投胎做人……”
姚青不忍再听下去了:那小徒弟必定是早早地就上了奈何桥,死在他乡,女鬼寻了一辈子都没寻到,直到这世,小徒弟轮回变成她,遇上沈琳,重蹈覆辙,又是离别。
她不愿看女鬼落寞,纠结起来,心想放她走吗?她去了黄泉,喝过孟婆汤,会更好。女鬼不愿走的话,她也陪……可那人会疼的……鬼疼起来胜人百倍,她为什么不说?
姚青看着女鬼的脸,心想自己才不要当她的徒弟,师徒二字太重,压得人喘不上气。世间的诸多指责,本就不该被嵌入她们的感情中,那情意是真的,不是人言口中的劫,扯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姚青只是姚青,她想要谁,和世人无关。
遑论人鬼殊途?
遑论性别师徒?
两月之期匆匆而过,到了日子,李芸没来。一人一鬼又等了三月,仍不见人来,直等到隆冬时节,山里山外一片白色的景。悬崖边的古树只剩了黑色的枯枝,雪堆在上头,女鬼在树下痴痴地望,落了满身的雪。姚青起初很恼,却看女鬼仍在没脸没皮地笑,这才反应过来——鬼又不会冷,自己何必着急?倒显得她关心那人似的……真不像话。
来年开春,没等到李芸,想起女鬼那句话:“整个中原都是我的埋骨之地。”终于明白那人原来并未骗她。某日吃完晚饭,又不见了女鬼,沿着屋外石子路径直走到尽头,望见沈琳站在树下,背对着她。爬坡上去,立在那人身侧,脚下是同从前一般的万家灯火,问女鬼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埋骨之地,会是整个中原?
“她在中原捉鬼,为寻她足迹,我亦走过整个中原。人总说一只鬼的埋骨之地在她爱人脚下,爱人走过多远的路,鬼便走过多远的路。”
“——桃酥,离开这里吧,这一世,我陪你去看中原,你不是一直怪我困着你吗?”
女鬼骨节修长的双手伸到姚青面前,她二人在树下,山谷中又起了阵大风,吹动沈琳一袭白袍。捉鬼师怔愣片刻,毅然决然地握住那双手,顿觉大力袭来,反应过来时已被那鬼紧紧抱在了怀中。
姚青想,想原来鬼的呼吸那么轻,凑近耳边也是听不见的,她能感受到风声,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一人一鬼,再没有俗世的万般牵扯。
她闭上眼睛,心道罢了罢了,逃不掉也罢了……她们就这般纠缠着吧,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也好,她心甘情愿……
捉鬼师的山高海阔里多一只女鬼又何妨?反正整个中原都是那鬼的埋骨之地。
姚青有生之年都逃不走的那片埋骨之地。
土地上写着女鬼来处,她的归途,记着数不清的人生百态,道不明的爱恨离愁。
在这土地上,有一只女鬼,一个捉鬼师,她是被父母哥哥抛弃的姚家四妹,可她不孤独。
她的过去,她的今生,有女鬼就好,她二人终将伴着风声哗哗,看那隆冬飞雪,夏夜蝉鸣,四季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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