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有一个女朋友,高中认识的。
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匀称身材,白皙皮肤,眉眼弯弯像太阳,小巧精致的圆脸,暖洋洋照着她。
高一上学期,苏清自个还没长开,瘦高的身材,黑头发扎着,千篇一律的白体恤,笨重的黑框眼镜,是不讨喜的女孩子。
嘴笨,不会说体面的客套话,性子闷,不愿扎在人堆里。整日整日埋头苦读,也没什么朋友,成绩倒还不错:年级第一。后面跟着个小尾巴,小尾巴是16岁大的女朋友,第二名,叫江婉。
江婉和苏清尤其不同,那时候的苏清不讨周围人喜欢,江婉恰恰相反,没人觉得苏清漂亮,可人人都夸江婉漂亮。
苏清做事一板一眼,生活的宇宙有固定的轨迹,像块坚硬的冰,江婉不像冰,她更像水。家中略有些小钱,父母宠爱,独生子女,她无忧无虑,人也聪明,是只水做的小鸟,大家都抬头望向蓝天,看着她飞。
照苏清的话说:江婉没有凡人的担忧,她就该那样自由自在活着,做一场圆圆满满的梦。
苏清羡慕江婉,却不嫉妒,她有自己的生活,那生活与江婉的生活是两条平行线,各有各的优势。
她欣赏自己,也欣赏江婉,纯粹的欣赏,作为对手惺惺相惜的欣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便是连本人也说不上来了。
苏清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待女儿很好,小康之家,父亲做了多年的公务员,中年男人,被家庭和工作的安逸养得油光水滑。苏清最爱的人是母亲,母亲是位事业有成的大学教授,待人和善,面容姣好。
她写日记,日记上满满地全是母亲。
高一下学期,同学们都很诧异苏清的变化,有人偷偷给她写小纸条,夸她变漂亮了,长开了。江婉也写了纸条,夸她一如既往的好看,从前好看现在更好看,反正总是好的。
苏清很意外:她欣赏江婉,但和江婉不熟,没说过几句话。
尽管如此,细想想还是很开心。
苏清把纸条贴在日记本上,提笔在上面写:我很好,一直都很好,谁都不像,只像自己。
她写日记,幻想自己是只和江婉一样的鸟儿,长大后会飞到很高的地方去,回来的时候羽翼丰满,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引得母亲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苏清爱那样的神情,少时超越与得到肯定的梦,成了大人,才能荣获那般赞扬,是认可,是金闪闪的无价徽章。
她第一,她还是第二,一直持续到高二分班,江婉那样性格的姑娘自然应该去文科,苏清想。
反正她觉得江婉合适,所有风花雪月的词加在她身上都合适。
分班后,江婉成了文科第一,苏清也是第一,理科第一。
江婉见到她的时候同她打招呼,几个月不见,苏清不免一惊:对方比从前更漂亮了,上身一件白色体恤,轻轻笑着,站在阳光里,金黄色的发梢。
她心中小鹿乱撞,怕对方看出,忙微点了点头,逃也似地离开,只觉双颊发烫。江婉的朋友嘟囔着嘴,吐槽起苏清的不礼貌,苏清听见了,在转角,但听江婉笑着道:
“可我觉得她很好!”
苏清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江婉继续道:
“她穿蓝色很好看,我喜欢她穿蓝色。”
此后的几星期里,母亲很诧异自家女儿清一色的蓝衣服,早上穿下午穿,除去不上学的周日,天天都是蓝色! 她劝不动,苏清不知着了哪门子的魔,不肯听她的话,女人只得理所当然地叹口气,把缘故全怪在了万恶的青春期上。
某次周六,下午放学的时候碰到江婉,上去打招呼,江婉蹲在廊下躲太阳,笑嘻嘻地抬头望她。
苏清心中又被小鹿抬脚踢了踢,脑袋晕乎乎的,只怕是叫烈日晒昏了头,什么都不讲了!竟直接递了手中的伞过去,装出副冷冰冰的样子来:“喏,要伞吗?”
问完了又后悔,记起二人不熟,说这样的话也不觉得好笑吗?
正待收回,却见江婉笑吟吟地接过,倒显得苏清不可理喻:借个伞而已,有必要扭扭捏捏吗?
江婉没察觉她异样,大大方方地撑起伞,把二人罩在里面,和苏清谈起话来:
“你人真好!”
她眉眼弯弯甚是好看,把苏清唬得一愣一愣,“我母亲工作忙,迟些来接我,所以我便等在这里喽!”
“你喜欢吃雪糕吗?”江婉歪头笑笑,发问道。
苏清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扯回心神,满脸懵懂的发愣之色。江婉“哦”一声,吐了吐舌头,调皮的模样:“因为我想吃雪糕了!”她指指二人头上炎炎烈日,“天很热。”
苏清木木地抬头,眯眼直视太阳,疑心这话的意思大抵是叫自己同她一起去买雪糕。怎料江婉又不吃雪糕了,把手背在身后,凑近苏清神秘笑笑,天马行空地转了话题:
“你是哪里人啊?”
苏清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答说自己是本地人,江婉听了,收起伞,眨眨眼睛,踮脚凑得更近,似是想细看看苏清的脸,好辨认这话真假。扑闪的睫毛乱了苏清呼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慌乱中对上江婉晶亮的黑色眸子,更是一阵兵荒马乱。
江婉“啊”一声,没站稳,整个撞到苏清怀里,苏清被人环住腰,退了多步才堪堪立住。两人的姿势着实尴尬:江婉脸埋在苏清胸口,额头磕到苏清锁骨。正不知如何是好,江婉竟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震得苏清心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定是不吃雪糕闹的!”
她松开双臂,拿着伞撤回原位,理了理头发。苏清心乱如麻,兀自紧张,却听得对方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我阿妈祖籍在广东,后来搬去了香港,阿爸则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喽!”
“你今天穿的衣服颜色真好看!我请你吃雪糕吧!”
苏清脸红了,没理解江婉为什么突然开口夸她,更没理解二人的话题为什么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雪糕上。
她发现自己在江婉面前总不像平时:她有点内向,喜欢沉默寡言,规规矩矩的体面,很少这样的手足无措,可她并不反感在江婉面前露出蠢样:不反感,却很害羞,直把耳垂都憋得通红。
江婉不在意她的窘态,一心想着请她吃雪糕,买完雪糕后,江婉母亲来了,她摇下车窗,挥手向她道别。苏清捧着雪糕站在原地,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慢吞吞回到家,被母亲抓了个正着:
“大热天的,不要吃冰啦!”
苏清条件反射,抬脚就跑,把雪糕像珍宝似地护在心口,一溜烟回了房间。母亲大为不解的震惊声音响在门外:“干什么啊你?!抽疯啦?”苏清耸耸肩,拉开椅子坐下,劫后余生的同时顿觉母亲迂腐:“吃支雪糕而已,又怎么了呢?”
她把雪糕放在冰柜里,打算写完作业再吃,过了几分钟觉得不对,忙给自己找借口说雪糕要及时吃,借口完了,美滋滋地拿出雪糕来边吃边做。
作业做完,打开日记,在笔记本上写:今天江婉请我吃了雪糕,末了又加上句:
苏清欠江婉一只雪糕,要还。
高二下学期,忙着许多的考试,没有更多交集,只偶尔会在操场;在便利店;在公告栏的成绩排名榜上见到江婉:清一色的,笑盈盈的照片;更多的,则会从同学口中听到关于她的故事。
朋友们议论说,江婉吃不惯学校的菜,更偏好甜口的,广东人喜欢喝鲜美的鱼汤,不加多余配料的白切鸡,现做的广式蛋挞,饭后种类多样的糖水……
苏清看了眼面前的菜:通红的辣椒,油腻腻的鸡汤。
她突然生起一个做大厨的梦想来:去学粤菜,做给江婉吃,江婉若觉得好吃,那自己的手艺就算是得到肯定了,可以去参加比赛,做周星驰电影里的食神……
想着想着自己也憋不住觉得好笑,低头笑出声来,朋友一脸的莫名其妙:你笑什么?苏清笑得腰都弯了,扶着朋友的肩膀喘不上气,挥手道没事没事,引得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搞不懂“江婉喜欢吃广东菜”到底有什么好笑。
高三了,又见到江婉,因为文理尖子班被分到了一栋楼,江婉在上一层,三楼;苏清在下一层,二楼。下了晚自习,收拾完东西,教室里已没了人,她关灯准备走,正遇上沿楼梯下来的江婉。
视线相逢,苏清有些怅然若失的恍惚,慌乱不已,像隔着许久未打开的记忆,突然冒出线头,扯开后密密麻麻全是思绪,绕着她,心疼。
夏夜的风潮湿闷热,吹起江婉头发,她站在高处,垂眸看着她,相对无言,她的影在晦暗的灯光下,落在苏清身上,把她整个包围,掉进那琥珀色眼眸深处。
江婉又笑了,如从前一般,总是那阵笑声打破沉默:“你好吗?这些日子?”苏清松了一口气,轻快下来,还是不敢看她,视线落在空中,自顾自地回:“嗯。”
“一起走吗?”
江婉略带些询问的语调,像是期待,苏清心中又犯上了痒,那痒意促着她不受控制地抬头,大着胆子回应对方目光。
“你……”
她眼底情绪太过直白,引得江婉一阵发愣,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苏清敌不住,心虚避开,点点头还是回:“嗯。”
下了楼梯,她们并肩走着,江婉问了苏清很多事,有关高考,有关人生,有关想去的大学,有关握不太住的,虚无缥缈的未来,虽落不到实处,苏清听着却心安。
出校门的路不长,夜晚的柏油路延伸向前,从尽头处涌来热浪,风扑了二人一身,满世界都是喑哑的虫鸣。
路灯只亮了一侧,昏黄色的灯光映照出江婉的脸,空中有扑扇着翅膀起落的飞虫,苏清担心她被虫咬了手,给了她花露水叫她喷。忽而想到这样一来,江婉身上就不免沾上了自己的味道,顿觉臊得慌,脸红了大半。
路很短,她们脚步很慢,存着不想分别的念头,没好意思说,只愣愣地站在校门口,不出去,也不提各自回家的话。江婉一下一下踢着路上石子,背手低头站着,苏清在光下,贪婪地望着她的脸。
“我们明天……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江婉突然抬头望她,怕她不答应,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期待又紧张,苏清点头说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快乐的语调。
成为朋友是自然而然的事,下课后去吃饭,苏清在后面跟,江婉在前面走。她连走路也不老实,喜欢倒着走,说这样能一直看到苏清的脸,苏清笑笑,江婉便抓住她的手,赌气似地回过身去。午餐时,江婉吃不惯学校的菜,苏清就陪她出去吃;江婉喜欢的零食,知道哪里有卖,周天宁肯少上半天休息时间也要骑车去给她买。
苏清生理期,体育课待在教室睡觉,桌上是江婉上课前匆匆跑下楼来替她泡的红糖水,怀里是有江婉味道的熊猫抱枕。
难得的闲暇,沉沉睡去,醒来后小腹已不再疼,英语老师打开白板,开始上课。苏清掏出笔记本,翻到有江婉字迹的那一页——
“高考加油啊苏清!我们一起去最好的大学!”
江婉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最喜欢的东西是大树。苏清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广东有好多树,遮天蔽日的古树,极深极深的绿色,雨季时染了行人一身,风过时哗哗作响,满院沙沙。
她说她要像树一样茁壮,把根狠狠地扎下来,扎在地上,埋进土里,向上走,看着蓝天,永不退却,古树有枝繁叶茂的生命力,她对生活的爱也同样,磅礴不息。
六月,高考结束;七月,收到录取通知书,苏清和江婉是同一所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
母亲说苏清变了很多,她不觉得,她也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她的生命里闯进一个人:叫江婉。
几天后,江婉打来电话,问她说在开学前来一场旅游怎样?末了她却因有事反了悔:需要回次老家,只能开学再见。
假期很长,苏清学了很多东西,看了许多江婉喜欢的书,玩了许多江婉喜欢的游戏。开学时,见到江婉,她略胖了些,意外地比从前更好看了,苏清猜可能是从前太瘦的缘故?她不清楚,总之,江婉在她眼中永远是一顶一的漂亮。
苏清替江婉收拾好行李,二人一起吃了饭,走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江婉一反常态,叫苏清先走,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也不知究竟要做什么。走到某处时,后面的江婉停下脚步,苏清不解,也跟着停下脚步,但听江婉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苏清!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苏清惊讶地回头望去,江婉卯足了劲冲上来,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她唇上,亲完后觉得不好意思,就故意环着她脖颈不许她看到自己通红的脸。
苏清笑了,笑声响在江婉耳边:她脸更红了,因为知道苏清愿意。
“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婉不依不饶,逮着苏清问。
“不记得了……反正,很久之前。”
“哼!”江婉生气了,“可我倒是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呢!”
这次轮到苏清追问了:“什么时候?”
江婉偏过头去,又羞又恼,过了半晌才蚊子似地低声絮叨道:“遇到你……高一……”她羞得不行,闹起脾气来不许苏清再问这个。
苏清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她们的爱来得近乎同时,主动的人从不只她一个,可惜那时的她一双眼里装满了江婉,并未看到站在江婉眼中的自己。
那天起,苏清有了一个女朋友,高中认识的,叫江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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